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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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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biliment~
迹部很不喜欢医院这个地方。
但是迹部很喜欢医院里的桂花香。
自从可以拄着助行器慢慢扶着栏杆行走后,迹部渐渐习惯了在黑夜穿过这条黑暗无趣的走廊。前面是空气污浊的病房,后面是重重的大门,夜晚没有一丝风,却闻到了桂花的香味。
迹部知道桂花树就在那个人医务办公室的窗户下面,香气从那里传来,却似乎从不为任何人停留。那种矮小的灌木属种的植株,白天让人几乎无法发现它的存在,到了夜晚,细碎如星点的白色小花就陆续开放,融化在清冷的空气中,像是瞬间过滤了长期弥漫在空气中战争的硝烟、死亡的血腥,让人的心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隔壁的病房的灯光似乎还在亮着。两三个护士在病房里进出忙碌着。
那是一个叫做Eric的德国小男孩,才8岁,就已经是血癌晚期了。因为是德国大使侧室的儿子,才住进了这家医院的特护房。白天迹部在走廊做康复行走训练时,小男孩会坐在院子的长凳上微笑看着迹部,时间长了,他就会坐到走廊栏杆上和迹部聊天。
与其说是聊天,其实大多时候,只是Eric在说。
起初Eric只是试着用口音很重的德式英语和迹部打招呼,看迹部没搭理,以为他听不懂,就换着用蹩脚的中国语说“你好。”、“你是中国人吗?”之类简单的对话来搭讪。把个迹部郁闷地满头黑线了好久最后终于不得不用非常标准的德语向他澄清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Eric身体很虚弱,不时会发生一些发烧的症状,护理他的护士们深知,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冒,甚至一个细微的擦伤,都可能会夺走这个孩子的生命。
身体状况稳定的时候,Eric就会把自己的食物和别人带来的礼物抱到迹部房间来分享——不管迹部欢不欢迎,然后就在迹部耳边用他最捻熟的德语叙述着自己遇到的各种事情。或许是远离自己熟悉的国度难得遇到一个会听懂自己语言的人,或许是孩子的天性使然,时间长了,Eric也就习惯了经常出入迹部的病房,偶尔迹部也会和他交谈上几句。
透过病房的灯光,迹部可以看见放在Eric床头的一个相框,Eric说那是他母亲生前唯一留下给他的照片。这张照片不禁勾起了迹部的思绪,想起了在那间和式公寓里期盼着父亲回国的母亲,也想起了11岁那年下着瓢泼大雨的葬礼……此后从英国赶来的父亲匆匆办理了母亲的后事,就将自己托付给了榊,继续接受着各种上等教育以及军人礼仪。母亲生前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唯一的遗物就是珍藏在衣柜里的是父亲当年在军校里的那身白色的英国式制服,这也是迹部当年执着于进入军官制服皆以白色系为主的日本海军部的原因。
看着这个孩子,迹部仿佛就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
日统区的周遭越来越不安宁了,每天都有新的战况传来。忍足照例在办公室等着接头人来取卷宗,表面上借着迹部的康复状况向榊中将汇报,实际上,是在暗送着各种情报。“中将”是榊在陆军部众所周知的官衔,而私下,他也是身兼日本政府内部调查局特派在远东地区潜伏重要的首席事务官。而忍足,正是他多年安插在这家医院的一个内调——俗称间谍。
来取卷宗的是一个叫做日吉的年轻人,样子看上去沉默而严肃,是个稳重的精明人。
日吉是榊的勤卫兵,五年来,都以为榊中将取药的名义每隔一两个月来一次医院,见面了几乎也没有什么对话,只是默默地交换各自需要的东西。
日吉离开后,忍足想起特别护理房的那个小病号昨天晚上突然发烧,虽说早上的时候病情已经稳定了,但毕竟还是让人无法安心啊。
那孩子,也是个德国人呢……
忍足这么想着,就走到了Eric的病房,奇怪的是,孩子并没有在自己的病房里。
忍足正打算到其他地方找找,却无意听到隔壁病房传来了Eric那快乐而稚嫩的声音,似乎迹部也在。对哦,迹部自幼在国际军校里接受教育,父亲又是外交部官员,会说德语并不奇怪。忍足怕惊动了他们,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孩子貌似兴致很高,似乎完全忘记了昨晚生过病的样子,趴在迹部的床头哼唱着歌。忍足听出来了,那是一战期间一首来源于哥萨克地区的摇篮曲,后来被传译成各个国家的版本。Eric唱的,正是德语版的。
『鹅到哪里去了?
钻到芦苇里去了。
芦苇哪里去了?
芦苇被姑娘们拨了……』
孩子纯真的脸似乎并不明白这首传唱的民谣的意义,唱到这里貌似有些忘记词。但忍足却似乎被触动了,低低地继续和唱着:
『姑娘们哪里去了?
姑娘们嫁给小伙子了。
小伙子哪里去了?
小伙子上战场去了……』
孩子兴奋地叫了一声,跳上来搂住了忍足的脖子。
“侑士!” Eric很自然地对忍足直呼其名不加任何的称谓,这在迹部头一次和Eric交谈起就领教过了。大概是欧洲人称呼人并不加称谓的习惯,迹部也就默许了Eric每次见面就直呼他“景吾”而从不像其他人喊他“迹部san”或是“上校”什么的。
忍足看上去倒也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反而像是很宠腻般笑着地揉了揉Eric那头乱蓬蓬棕色的头发:
“一大早找你这小家伙不到,原来早跑到这里来了啊。有没有给别人添麻烦啊?……”
Eric很可爱地皱起了一张脸,像是很不服气般地鼓起了腮帮:
“侑士怎么可以说我在给景吾添麻烦呢?明明是我在陪景吾解闷啊……你看,我还在教他下国际象棋呢!”说完还得意地看了一眼迹部。
自幼受军校教育二十多岁的上校自然不可能连国际象棋都不会下,只是忍足这么冒昧地进入让迹部感觉很不爽,迹部冷漠地扭开头一言不发。一条榊圈养的狗,本大爷不屑理会。
忍足被人白了眼,自然心里有数。看上去并不介意的样子,仍旧和Eric说着话。
迹部的眼神慢慢漂移出窗外,脑中继续回旋着刚才Eric和忍足唱的那首歌的旋律——
战士们去哪儿了?
战士们躺在坟墓里了。
坟墓在哪里?
坟墓被花儿掩盖了。
顶针句式的歌词,反复诉说着战争中悲剧性脆弱的生命以及与生命一起消亡的爱情这循环的主题。
循环反复的歌词,战争带来的苦难是否还会循环反复?
战争纪念碑不是用来歌颂丰功伟绩,而是在感叹那些年轻生命的消逝,为那些鲜活的生命被战争摧毁而悲痛。
一时,迹部的思绪走得很远,很远……
※※※※※※※※※※※※※※※※※※※※※※※※※※
尖锐刺耳的空袭警报的鸣笛声突然划破了夜的宁静,将迹部从睡梦中惊醒,一跛一跛走出病房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进行紧张的人员疏离,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刚一出门,就被卷进了人流中。
迹部被众人推搡着,夜色中骤然瞥见了Eric的身影,正想走过去和他汇合,却被人群逼挤得插不进空隙。
孩子随着人群一起艰难移动着,突然身后被人一推,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孩子不能摔交的!迹部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大手眼明手快将Eric安稳拉住并抱起,迹部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在与那人四目相对时却迅速别过了脸。
怎么又是那个该死的关西人?迹部低咒着,加快了脚步。
所有的人都被疏散到了医院后备的防空隔离区,忍足和着其他的医务人员来回清点着人员是否有走散,安抚着病人们。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流通不是很好,迹部突然有些怀念起院子里桂花的清香。
Eric似乎一直很没精神的样子,抱着腿窝在角落里。迹部正有些奇怪,无意中听到护士们的窃窃私语,好象是Eric没把照片带出来的样子……
迹部心头咯噔了一下。
自己所在这个区刚被点过名,左右扫描了下此时应该不会有人顾及到自己的行踪的,便不动声色地向通风沟方向接近着,趁人不注意,一个转身,身影消失在阴暗的出口。
忍足在清点完最后一区的时候,防空洞指挥室里的备用电话响了,是榊中将打来的。
电话的信号并不是很好,但也足够让忍足听出榊语气里的焦急。那头的榊太郎似乎被什么些紧急的公务缠住了。
“是的。上校也安全疏散了。”
“是,您请放心吧。属下会保护好上校直到您处理完事情的。
“是。我知道了。”
……
这突如而来的一场空袭,居然连榊中将也惊动了。危险警报还没有解除,具体的伤亡人数还不能估计,只知道当安稳的日统区也遭到袭击的时候,前线战事明显是越来越吃紧了。
挂了电话,忍足穿过人群中间唯一的一条通道向A区走去,然而却没有在A区看到迹部的身影。问了问周围的人,都说刚才还看见迹部在的。
这个任性的大少爷会跑到哪里去呢?
忍足突然有些莫名地心烦意躁起来。中将正在忙于战况部署的节骨眼上,迹部却失踪了。
不。不能慌乱,仔细想想。从记忆中迹部刚才所在的位置,对面是Eric,左边是其他的特护病人,右边是个拐角,除了留作通风回流用的狭窄的通风沟外……
通风沟?!忍足不禁为自己的设想吓住了。
那么狭窄的通风沟,如果是迹部那么瘦弱的身体,也许穿过去到达出口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然而,又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会让那个大少爷屈尊降贵舍弃从正门出去而改爬通风沟呢?
身后传来了Eric隐隐的抽泣声。
忍足镜框下那双墨蓝色的眸子张开了。
天边渐渐现出微弱的灰白。
迹部,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忍足用力地拨开人群,也顾不得院长在身后提醒自己此时尚未完全解除空袭警报的危险,不顾一切地奋力向着医院方向奔跑而去……
※※※※※※※※※※※※※※※※※※※※※※※※※※
被空袭过后的日统区的黎明到处弥漫着炮轰后硝烟的刺鼻的味道、房屋燃烧的焦味,满目疮痍的萧条看得人心紧似一阵。战斗机的滑翔声还在远远近近呼啸着,仿佛随时都有炮弹降临的危险……当年的关东大地震也只是天灾,而眼前的,条条目目历数的皆是人祸……
迹部在早已被夷为平地的医院的废墟中仔细翻找着。
虽说是黎明,但光线还是十分的微弱,此时自己的目标还不是十分明显,一定要快点找到才行。按照刚才判定的大门的位置,小鬼的房间应该就是在这里了,用树枝拨开瓦砾,相框果然躺在下面,只是玻璃已经全碎,支架也已经断了……迹部再次为自己多年锻炼出来准确而迅速的洞察力感到欣慰。
快速将照片放回口袋里。要尽快回到安全区才行,迹部想着,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飞机仍然还在头顶盘旋嚎叫着,迹部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移动不被发现,离医院大门出口的距离只有二十米了,十五米,十米,八米……
正当迹部打算就这么一路冲到门口时,一个黑影从身后将自己用力拉回墙根,迅速用身体覆盖上了自己,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枚飞弹就在门外轰隆炸开,瓦砾梁柱纷纷洒落,身上的人正好以身作盾保护了自己。
迹部正想抬起头看看背上的人的脸,一双椭圆的银边眼镜跌落在手边。
忍足?!……
迹部猛一扭头,正面迎上了那双墨蓝色的眸子。
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双眼眸,虽说光线还是很微弱,但却依然能感受到那半迷的眼睛里的……欣喜?责备?疑惑?……墨色的瞳孔仿佛带着能吸进人灵魂的力量,呼吸温湿地就在耳侧……
用力翻身一把推开了忍足,迹部借着昏暗的光线恰倒好处地掩饰了自己刚才那一刹那的脸红和心跳。
一定,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那张一向欠扁的带着坏坏的笑容的眸子,在撤去了玻璃的阻挡后,竟发现对自己有着一种莫名的诱惑(?)……
忍足在地上摸索了一会,拾起了眼镜,吹了吹镜片上的灰尘,重新带回身。微微上翘的嘴角仿佛是无奈,又似乎是嘲讽:
“大少爷的想法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啊。紧急时期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心思玩躲空弹演习啊……果然军人已经习惯了随时把生命当儿戏啊。”
明显地是在讽刺本大爷上次在医院想非暴力不抵抗慢性自杀的事情嘛。这头狡猾的关西狼。
迹部回头瞪了他一眼,右手覆在贴在裤袋的照片的位置,只是转过头去,鄙夷却心虚地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忍足看见迹部的手一直按在腿上,疑心是迹部又牵动了旧伤,拉起他的手正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外伤,迹部别扭地想挣开忍足,照片便簌地从本来就不怎么的深的口袋里滑了出来。
忍足拾起了相片,不觉微微一笑。想不到迹部那么高傲冷漠的外表下竟有一颗这么温柔纤细的心。而且,竟然温柔到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的程度(?)……
迹部用力一把夺下了照片,塞回袋子里。
“谁允许你看本大爷的东西了啊嗯?!”
就在此时,大门口一条梁柱轰然砸下,封死了两人唯一的出口。
空气中强烈的烟尘和附近的燃烧的气味冲进了气管,浑浊刺激的气体让人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呼吸也渐渐困难起来。或许,自己就会这样死在这里吧,迹部这么想着。
旁边递来了一件外套,忍足用医袍掩着口鼻,身上只剩下一件短袖衬衣:“用这个先挡着点烟尘吧,等一会就好了。”
“咳……咳咳,咳……”迹部搭不上话,只是一味地咳嗽着,接过了外套,过滤了空气中的粉尘后,咳嗽也慢慢缓解下来。
“我们也许会死在这里吧?……”停止了咳嗽后,忍足突然说出了迹部的心声。
还没等迹部想好是不是要继续不理不睬,忍足带着惯常有点痞有点调笑的语气继续半认真半玩笑地说着:“想不到能和这么个美人死在一起,我忍足侑士真是三生有幸啊。”
典型的流氓对白,本大爷又不是医院里那些冲你抛媚眼的护士小姐们。就算明知道忍足是在开玩笑,迹部还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看到迹部看上去是动怒但感觉上却更像是在害羞的表情,忍足只是微笑着。真是个有意思的大少爷。
空气中的粉尘开始慢慢沉淀下来,轰炸机的呼啸声也渐渐销声匿迹。耳边传来忍足低低的哼唱声,厚沉而磁性:
『花儿都到哪里去了?
花儿被姑娘摘下了。
姑娘都到哪里去了?
姑娘嫁给小伙子了……』
圆润而浑厚的纯正德国腔调从忍足口中传出,意外地让人感觉非常的谐调,甚至使人怀疑这是不是就是忍足本来的语言。迹部不得不承认,这口标准的西德式发音比起忍足平素那口乡土的大坂口音要迷人多了。
兴许是注意到自己被迹部看着,忍足停下了低哼看向迹部:“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么?”
“没有。”迹部扭开了头。
忍足微笑着:“是在奇怪为什么我会说德语吧?”
迹部好奇地转回了头。为什么这个家伙好像总能猜透自己的心事一样?
的确,迹部是觉得很奇怪。“是啊,为什么呢?”
拂了拂身下的灰,忍足慢慢坐了下来。
※※※※※※※※※※※※※※※※※※※※※※※※※※
记忆回溯到二十多年前的奥登林山边缘,莱茵平原上一座小城——德国西南部的海德堡市一间红白屋顶的小阁楼里。
一战的硝烟刚刚消散,一名美丽的日籍产妇正面临着新生命临盆的欣喜和阵痛中,伴随一声划破午夜宁静婴儿的啼哭,一个日籍德国军士的遗腹子诞生了。
母亲生产后,一面怀着对已亡故父亲思念的悲伤,一面撑着虚弱的身体,终于熬不过那场严冬的寒冷,将刚满三个月的小忍足托付给丈夫生前在军医部的一位犹太裔的挚友后,终于在一场腊月的暴雪天中与世长辞。
出生时凄冷的小阁楼,山林墓地里母亲的坟碑——同样怀着对心爱的男人的爱悄然逝去,同样将人生的希望寄予给唯一的孩子,同样曾经寄人篱下的少年岁月。一字一句,迹部感觉仿佛就是在叙述着自己的人生。
小忍足天生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从小修养和礼节都学得极为周到,而且女性缘极好,养母以及周围的德国老太太们都十分地疼爱他。在忍足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父亲和母亲的宠爱,有的只是那位对自己视同己出的犹太老军医从小斯巴达克式的教育以及严格谨慎的学习,十五岁那年忍足因为优异的成绩,被海德堡大学医学系破格录取为研修生,只等两年后的考试成为正式的学士生了。
然而,战争的血雨腥风再次席卷,执政者开始疯狂地屠城,养父母联系到忍足在日本关西一位远房亲戚,之后便流亡国外,忍足回到日本后凭着良好的医术底子,很快就成为在大坂开诊所的叔叔的得力助手。那时的日本又开始了全民征兵,叔叔也借着和榊的一点关系,将自己推荐进陆军部军医属。18岁那年在日俄战场上,忍足从死神手中抢救回挣扎在垂死边缘的榊,从此成为榊器重的心腹,之后榊又向军统总部推荐,让忍足在内调任职,对外则称是自己的私人顾问医生,成为榊一路加官晋爵的得力的左右手。
忍足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迹部的直觉没有错。他只是凭感觉知道忍足必定和榊有些渊源,果然自己的洞察力一向很准。不过忍足下意识隐瞒了五年前随陆军部一同遣派到华东以医生身份进行谍报活动的历史,而这些迹部当然也就无从得知了
“那……你……那里的伤是……?”迹部刚问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但这也的确是一直盘绕在心头的一个疑问。既然是一直优越地身处后方,又怎么会受到那么严重的伤?
“啊……那个伤啊……”忍足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胸口,淡淡微笑着,“三年前在远东战场上,在帮一个在战壕里炸断了腿的士兵做紧急处理的时候,被余爆的炮弹碎片击伤的。”
虽然无数次听闻过那次战役的惨状,尽管忍足轻描淡写得仿佛自己曾经受的只是一些皮外伤的样子,迹部的手还是不由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你……是笨蛋么?……那种情况下应该首先保护好自己吧……啊嗯?”
“对于医生来说,抢救伤员才是首要任务吧……况且……”忍足把头侧到一边,像是不愿回顾那不堪回首的场景一般,“当时,那小伙子的左腿已经炸飞了……如果,不在现场及时进行伤口处理……或许,那么年轻的生命就会……”
“这样的战争,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最起码人要先活下来……才算有希望啊。”
“那……后来呢?”迹部审视着眼前这张脸,似乎想要从那平静的表情中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 忍足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下来。
“他怎么样了?!……”
“那个士兵……复员后因为忍受不了只有一条腿而不能从事劳动从此成为家庭负担的事实……自杀了……”
过于震撼的事实,迹部惊呆了。
好不容易才从这么残酷的战争里捡回一条命……为什么……又会这样……
似乎相同,却又有些不同。眼前的忍足始终是带着那么温柔的微笑一路走到现在的吗?那么努力地……孤独的一个人么?……
迹部突然想起了院子里他窗下的桂花的味道。清冷,却让人觉得温暖,的味道。
脸颊微微有些滚烫,抬手摸了一下,以为自己在不知觉间落泪。却原来只是错觉……
迹部趁忍足不注意时悄悄用外套掩住了脸。
原来自己真的曾丧失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比如情感、比如信任……
就在迹部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废墟外面隐隐传来了一些喧闹的人声。
忍足听见声响,迅速爬起身,用力扒开周围的断梁,惊喜地看向迹部:
“迹部,我们有救了!!!”
迹部有些迟疑地慢慢抬起头,望向出口的方向……
※※※※※※※※※※※※※※※※※※※※※※※※※※
重见光明的一刹那,迹部迷着眼睛看向天空。
虽然还是灰蒙的天气,虽然还是笼罩着烟尘,此时的心情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的不同了。
当榊中将风尘仆仆地赶到营救现场时,看见迹部露出了八年来第一次的微笑。榊太郎一刹那间以为是自己撞鬼了还是迹部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那个迹部光芒四射地从他身边经过。当他足够让自己确认迹部的确安然无恙的时候,心里近乎欣喜到疯狂的想要喊叫:上帝啊!你终于发慈悲让当年那个景吾回到我身边了吗?
乌云渐渐散开,清晨的阳光从云边的缝隙中透出来,拨开了残留的硝烟。迹部扬起了那头眩目的金发,张开五指从指缝中看着漏到脸上的阳光。
本大爷我,迹部景吾,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好好地活下去吧,至少自己还能作为一个人,笑着活下去,真好。
迹部目光无意识地转向了那个被人群围绕着的穿着白色医袍的男人——忍足侑士。
看着忍足一身白色带着一贯的微笑走入人群中,宽慰着受惊的孩子们和脸上明显担心地快要哭出来的漂亮护士们,迹部想起刚才忍足起说的一句话:
“医院重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院子里的桂花树重新栽上。”
或许,那个人还是个迷团,或许,那个人并不值得信任。
但是,不得不承认。
他……
的确是配得起那身白色医袍的人。
~Habiliment·白衣~
+ VOL.2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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