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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form~
八月,炎热殆剩无几的叶月。
此时的日本,一定因着台风的缘故,天气十分的凉爽。
内陆的夏末的空气总是带着浓郁的燥热,纷纷扬扬滚卷着尘沙,像沸腾了的蒸锅般,让人无由来觉得闷躁。
忍足推了推颧骨框边微微有些汗湿的眼镜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镊子往洁白的搪瓷盘子里一放,一声清脆的金属跌落撞击的声音。一枚沾着鲜红的血的银色弹头在盘中间滚动着。
离开日本已经五年,战况日渐严峻,每日都有伤兵大量地从前线送来。
他,忍足侑士,此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
白如雪的急救床单上,横躺的是一个金发少年。
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俊秀的脸庞,因着失血的缘故,脸色很苍白。忍足清理器械的时候瞥了一眼挂在床头的名牌:迹部景吾。
消毒室里弥漫着来苏水呛人的味道,忍足脱下手术袍,摘下口罩手套。双手放进自来水直流而下的水柱中,分为两缕,从手腕侧淌进金属水池。
不管洗多少次,水总是带着腥的气味。
是因为所有的血都渗入了泥土,所以一切都渲染上血腥了么?
炮火轰炸后的村庄,硝烟弥漫的空气,远远近近的枪声,哭声,呻吟声……忍足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来到这片土地已是满目疮痍,还是因为正是这里满目疮痍自己才来到这片土地。
擦净手,回到静无一人的办公室。取出钥匙,打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一个密封的牛皮纸公文袋躺在中央,没有署名——榊事务官的风格,任何文件的传阅都不留痕迹。
无一例外,凡是经忍足治疗的病人,皆是内调须仔细调查的特殊人物。所谓主治医师,仍然是充当继续搜集情报的幌子。
打开卷宗,首页是一个俊秀少年自信微笑的照片。黑白的。卷宗底色是日本海军专用的白色,少年身着也是一身英挺的白色海军军官制服——
『迹部景吾,男。
英日混血,日本籍。远东第一舰队第三队上校。
……』
如此年轻就有了如此高级的军衔,这在如此讲究论资排辈重视家世资历的日本社会,不得不说是极为突出的一个异象。
脑中慢慢浮现起迹部被送来紧急治疗的情景。
※※※※※※※※※※※※※※※※※※※※※※※※※
周遭出奇安静的环境让迹部感到了不安。
不记得多久前,耳边还是轰隆的炮鸣,被轰炸得体无完肤的战舰在港湾里飘摇得如同一叶孤萍,敌军的战舰在身后紧紧尾随着,眼看着就要追上船尾。正在迹部赌上男人的尊严打算人在舰在与敌军厮杀到最后之时,身边的副官却往自己怀里塞了一件救生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推进了海浪里。风的声音擦着耳际呼啸而过,掺夹着炮火和悲鸣的空气和着迹部瞪大了的蓝色眸子一同沉进了蔚蓝的海水,随即一枚子弹斜插从水面深深陷进身体里,一阵巨大的气浪将身体猛得推开,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知道,那时的海面是一片刺眼的猩红,热烫地能将一切全部熔化……是火光?亦或是鲜血……?
当稍稍有点知觉的时候,隐约听见了一些陌生或者熟悉的声音,唯一仅有的一丝理智也只能从器械的移动声音中判断出这是在医院。
迹部抬起手,体力的虚弱却丝毫没能挡住慑人的气势,手用力一挥,身边的器材纷纷铿锵坠地。
“本大爷不需要治疗!”
战舰被鱼雷击中,全军覆没,自己却仍苟且独活,迹部从小流淌在血液里的军人教育决不容许他生命里有这样的败笔。
军人应天生为战而亡。
这样的他的存在只能是耻辱。
迷蒙的双眼前似乎再次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那烧红了半边天的颜色,灰白的海面渐渐被鲜血染红了的颜色……
迹部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下来。
“本大爷……是绝对……不会……输的……”
大腿侧骨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迹部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再次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周遭已全然没了起先的喧闹。
迹部慢慢睁开双眼,木然地观察着周围,思绪渐渐回涌。
伤口传来阵阵的巨痛。
心里更痛。
战争面前任何人都是渺小的,可是……为什么要活着看这一切?尤其是亲身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愿睁开眼……为什么.……自己还要活着?迹部心里自嘲地笑着。
……
※※※※※※※※※※※※※※※※※※※※※※※※※※
当漂亮的加藤护士一脸惊慌地跑进办公室的时候,忍足知道,是时候该去看看迹部了。
迹部那头醒目的金发在洁白的床塌上显得更加耀眼,一张白净高贵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地注视着天花板。
拒绝进食拒绝注射拒绝治疗。拒绝一切能让生命延续下去的希望。
年轻的碧蓝的瞳孔里尽是空灵的默然。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双眸子,忍足一瞬间竟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握起迹部因虚弱看起来更加纤细的手腕,忍足惊呆了。
手背上密密麻麻地散布着紫黑色的针孔,指节因着瘦弱的原因嶙峋地突兀显露出暗青色的血管和手筋的脉络,手背却异常得肿大而且颜色黑红。不难想象,这是迹部拒绝用生理盐水注射来维持生命,一次次把针头从血管里拔出来的证据……
忍足胸口象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既然有那么强烈的求死欲望,为什么不用这力量让自己活下去?!
忍足取过消毒棉签和碘酒,清洗了伤口,继续寻找着比较完整的血管处。
“不用浪费力气和药水了,你扎再多针本大爷还是会拔出来的。”床塌上的面容冷艳而高傲,尽管气息微弱。
“没关系啊,”带着慵懒的关西腔,忍足熟练地将针头重新注入,“大不了到时把你绑起来就是了……”
“你,敢?”凤眼怨怒地瞪着忍足。
轻轻放好手臂,对这样的威胁报以一个完美的微笑,音调虽低沉却有着不可违抗的魄力:“你看我敢不敢?”
半戏谑半认真的语气,让迹部对这个有着奇怪的关西腔带着椭圆眼镜总是笑眯眯的医生好感全无。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冷冷的语调:
“你也是,来嘲笑本大爷的么?”
“在战役中连自己的生命也保护不了的人,没有资格成为卫国的军人。”忍足淡淡地说着。
迹部愤怒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被单中。
眼见着自己的部下全员葬身战场自己却像丧家犬一样在这里苟延残喘就已经够让这身制服蒙耻的了。凭什么,凭什么现在还要来遭受这样的指责?
成王败寇千古不变的真理。生命,在所谓的“圣战”面前竟然如此的渺微。大和民族几百年来延续下来的民族精神,结果只是让一亿民众的血躯变成国土扩张的祭品?!
你以为本大爷就甘心吗?你以为本大爷就不想保护自己的属下吗?!
你这个远离战场之外一个小小的外科医生,知道什么?!!!
顺手抓起一个搪瓷杯子用力向忍足掷去。
“滚!立刻滚出本大爷的视线!”
由于虚弱的体力的关系,杯子只是沿着床边落下,最后无力地滚动了几下,停在忍足的脚边。
忍足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关上门,不慌不忙地解开上衣扣子
“你,你想干什么啊嗯?……”迹部有些诧异,感觉自己简直被侮辱了,想扭开头,却在下一秒被忍足定住了下巴不能动弹,只能愤怒地瞪视着忍足。
当忍足一把掀开了左边的衬衣时,迹部的瞳孔刹时从震怒变成了震惊。
那是一道深长的伤疤。从忍足突出的锁骨下,弯弯扭扭蜿蜒到胸口,一直延伸到肋下。伤口创面最大最深的地方刚好就在心脏附近。尽管从伤疤的颜色可以看出这是多年前的旧伤,但是伤口的重创程度足以让人联想到这个人当初是怎样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在生命边缘挣扎着活了下来。
这个人,到底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吗?!……
“不要以为就这样死了就有多浪漫,” 忍足甩开迹部的下巴站直了身,拉回衣服,用低沉而温暖的声音抬起头凝视着迹部。
“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透过镜片,迹部头一次看清了这个人眼睛的颜色,
——那是一种深邃的墨蓝色。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忍足和迹部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门外。
一漆黑光亮的高筒军靴在安静的病房地板上踏出脆亮而厚实的脚步声,夕阳从那人身后斜斜地透进病房,高大的身躯,一身英挺的陆军中将制服,整齐向后梳拢的头发微微闪着发蜡的光彩……
迹部看到了他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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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部死死盯着那张慢慢走近自己的脸。
那张对着任何人都是摆着严肃的正人君子的扑克脸,那张曾经只有面对他才表现出温柔的“榊叔叔”的脸……
慢慢地,慢慢地,越来越近。
脱下宽大的军用风衣,眉宇间增加的只是岁月的痕迹,仍旧是那沉稳而磁性的声音:
“景吾……你,终于醒了啊……”
一时间,记忆与现实重叠了。
※※※※※※※※※※※※※※※※※※※※※※※※※※
往事就如八年前的冬天的那场大雪,雪花像刺刀一样割刺着不堪回首的记忆。
八年前,那场让所有人欲望与野性极度膨胀的,血雨腥风的寒冬的暴风雪。
一片银色的东京还在鹅毛大雪中静静地沉睡,数以千计杀气腾腾的军靴踏破了黎明的安逸。鲜血如柱泼洒在雪地里,军部疯狂的杀戮带来了政界前所未有的恐慌,几乎所有的人都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一日一夜间,东京变成了一座死城。
迹部的父亲在同期好友——当时还只是陆军部少校的榊太郎的帮助下,偷偷从外交部官员府邸逃脱,顺利登上了渡轮回到了英国。而迹部,此时也受到了榊的多方照顾,二·二六事变后便移居到了榊太郎的住所,也因此避免了军部连带的屠杀。
如果不在那次的学业旅行中折回,如果不刚好在榊的书房门前听到那通电话,如果没有听到自己的父亲和榊在短短一个月内从少校迅速攀升到上校官衔之间的渊源,如果当时不是知道了自己表面是受到照顾实际上是用来牵制父亲的棋子的处境……
如果不是那个冰雪初融的三月,现在的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只是这些,已经由不得人去假设去反推了。
连日的高烧,比不上精神上的煎熬。迹部曾经一度以为或许自己就会这样死去吧……
然而他没有死。
17岁未满的那年夏天,迹部参军了。没有进入那个人所掌控的陆军部,而是凭着自己的意愿,进入了海军战舰队。
只是,不知道多少个夜晚的梦魇。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小屋,刺骨寒冷的塌塌米地板,男人在身后恿动,屈辱的液体撕裂了身体灌注进来,喉咙像被扼住了般哽咽着,连哭喊的力气也被夺走……每每惊醒之后,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双眼睛——那双,充满了欲望和野心,占有和掠夺的,深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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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双眼睛正凝注着自己。
一步步地逼近,一步步地清晰。
“哼。”迹部执拗地把头偏向一边。
不要想起,不要想起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
那屈辱的过去,八年了,却原来从未曾从他的线眼下逃离。
一双宽大的手覆盖上迹部的手背。却在看见满目疮痍的针孔后,眼睛湿润了。
“景吾,都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啊?……八年前,我阻止不了你去远东海军服役,现在……”男人的眼光焦灼而深情,似乎要将自己的刻骨的思念和揪心的疼痛透过彼此交握的手传递进迹部的心里。
虽说是双有温度的手,迹部却由衷地感觉到自己从指尖到脊背都感到了寒意,身体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厌恶地抽回了手:
“谁准许你碰本大爷了,啊嗯?”
心里明白榊这几年来通过各种办法,使尽各种自己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手段来暗助自己。但无法忍受的事就是无法忍受,就连给他一个好脸色看也无法做到吧……
避开的眼神无意中扫视到病房一角挂好的海军制服,连心都在颤抖着。
耻辱,是不是就像染上了血污的白色制服一样,这辈子都洗不掉了?!
“榊中将大人,上校他刚醒,精神状态还不是太稳定。要不,您还是下次再……?”忍足推了推镜片,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
榊太郎收回了手,慢慢站起身,看向忍足。
“以后,就劳烦忍足医生您好好照看景吾了……”
“照看”两个字说得极为意味深长。照看,就是照顾、看管。你们当本大爷是傻瓜么?!
榊在离开的时候和忍足耳语了几句,虽说迹部听不真切,但足够证明了这个医生仍然和以前榊太郎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一样是个监视自己的幌子。
看着榊和忍足一起消失的背影,迹部鄙夷地用鼻子干哼了一声,而身体里的力气像是一下全被抽走般,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Uniform·制服~
+ VOL.1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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