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离经易道

　　顾问荆抱着装着将军的土罐子坐在门槛上，看着许仙捋开袖子，露出细瘦的胳膊，费劲地从井里打水上来，然后将水倒进装满了脏衣服的大木盆里。

　　这一过程中，大约有小半桶水给倾洒在了堤上，滋润了土地。

　　那场大雨之后，钱塘县便迎来了江南夏日炽热的阳光，许仙从柜子里找出积压许久的发了霉的衣服，捋起袖子开搓。

　　“许先生，你知道万花楼在哪吗？”顾问荆嘴里叼着一根草，看着许仙忙前忙后地打水搓衣裳，问。

　　许仙：“不知道。”

　　顾问荆想了想，又问：“那你知道箭桥双花坊巷口在哪吗。”

　　许仙不耐烦：“不知道！”

　　“噢。”顾问荆站起身，准备进屋里去搬张凳子出来坐院子里晒太阳，然后随口问了句，“需要帮忙吗。”

　　“……”许仙猛地抬起头，“大丈夫男子汉自己的衣裳也该自己洗，你别想用这个来侮辱我！”

　　顾问荆：“……”

　　许仙垂下眼：“咳……还有两件。”

　　顾问荆：“……噢。”

　　搓了几件衣裳之后，许仙终于对这个抢了船的家伙满意了，答应带他去万花楼。不过他很认真地强调：“我只负责领你去那儿，我才不会跟你进去！”
　　顾问荆十分善解人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许仙住的是父母留下来的老屋子，屋子挺旧，位置也偏僻，附近的人家户并不是很多。许仙在书院教书的酬劳并不丰厚，仅能维持日常开销，所以不仅不能在闹市区租住，还无法修葺老屋子，以至于二十几岁还未娶亲。
　　不过未娶亲，并不代表不慕少艾。

　　顾问荆就在他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张女子的画像，黑发白肤，眉眼带笑，他觉得眼熟，但也没多问，倒是许仙看见他翻出了这张画像，立马就将画像卷了起来压在了一本《中庸》的下面。然后吞吞吐吐地说：“前几日去书院教书时路过西湖，看见了这位姑娘……”
　　顾问荆点点头，正要说什么，许仙下一句已经蹦出来了：“正因心系这位姑娘，所以，我绝对不会跟你进万花楼的！”

　　“……”顾问荆有些奇怪，“这其中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直到站在万花楼前，他才知道当初法空小沙弥以及许仙这些奇怪的话的深意。

　　万花楼离钱塘书院并不算远，同在一条河的岸边，只不过隔了个弯。
　　顾问荆坐在二楼跟张老喝茶，许仙讲完课之后，便带他来到了万花楼。其时天已见黑，河边亮起了盏盏灯笼，万花楼也张灯结彩，无数穿红戴绿的艳丽女子站在大门前，甩着手绢，媚笑着将过往的男性行人拉了进去。

　　顾问荆囧着一张脸。

　　许仙在他身后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说：“你怎么不进去？”

　　顾问荆摇摇头：“心无所系，我们走吧。”

　　这时，一个穿着嫩黄色纱衣的女子上前拉住了顾问荆的衣袖，顾问荆微笑着略一侧身，衣袖便从黄衣女子手中滑出，他正要转身离开，那名女子已经急道：“公子休走呀，有位公子在楼内设宴款待两位公子。”

　　顾问荆看向许仙，许仙忙不迭地摇头：“我可不认识会来逛万花楼的人。”
　　——事实上是他认识的人都没这个闲钱。

　　“既然这样，那就进去吃个饭吧。”顾问荆道，准备跟黄衣女子进万花楼去，而许仙却一把拉住了他，他侧过脸，看见许仙一脸的挣扎：“可是我心系那位姑娘，绝不踏入青楼半步……”

　　顾问荆很理解地点点头，然后将怀中的装着将军的土罐子一把塞进许仙怀中，说：“那你就自己去解决晚饭吧。顺便给将军抓一只将军夫人，我看它蛮寂寞的。”

　　许仙：“……”

　　最后，许仙抱着土罐子，委委屈屈地跟顾问荆进了万花楼，一边磨磨蹭蹭一边念叨：“姑娘我的心还在你那里，你千万莫要怪我啊……”

　　钱塘繁华富庶，来往繁杂，声色行业欣欣向荣。万花楼作为钱塘数一数二的销金窝，每到夜幕降临，更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姑娘娇笑与客人呼喊不绝于耳。
　　顾问荆与许仙随着黄衣女子上了二楼，走到拐角最里面的房间，黄衣女子将门推开，一张清秀的脸就从里面凑了上来，将黄衣女子吓了一跳。

　　“呀，这位公子你终于来了啊。”门里的人笑着说，声音清脆，相貌艳丽，虽作书生打扮，但明眼人还是马上能看出此人是位女性同胞。顾问荆觉得眼熟，仔细想了想，才发现这个少女正是那天西湖渡船上的青衣少女，白家姑娘的妹妹，姑且唤作白家小妹。

　　顾问荆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白家姑娘也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端坐在饭桌一旁，朝他微微一笑。

　　所以两位姑娘请他在青楼吃饭？

　　……

　　有点意外。

　　黄衣女子将顾问荆与许仙二人带到之后，便离开了。白家小妹十分热情地将两人迎进屋内，白家姑娘站起身来，朝两人微微一笑：“原本只是带着小妹来万花楼见识一下，没想到倒遇见了公子，于是便让人请公子上楼一叙。”

　　“白姑娘客气了。”顾问荆说，“倒是在下借了姑娘的伞却迟迟未还，还请姑娘不要在意。”

　　“女孩子可是很小气的。”白家姑娘眨眨眼睛，“不如这顿饭由公子来请？”

　　“在下是有苦衷的，实不相瞒，在下初到钱塘，人生地不熟，只想先安顿再来，过个几日再去府上还伞。”顾问荆正色道，“还有，在下一贫如洗。”

　　……这句话倒不是吹的。

　　白家姑娘噗嗤一声笑出来：“公子这样豁达之人倒是少见。请坐吧。”

　　顾问荆淡然入座，却见许仙仍呆站着不动，他抬起头，只见许仙抱着土罐子，望着一身男子打扮的白家姑娘，一脸的愣怔。白家姑娘也发现了许仙的异常，她对他笑笑：“这位公子，请入座吧。”

　　……于是三魂七魄本就只剩下一半的许仙把剩下的一口生气都给吐出来了。

　　顾问荆笑着将许仙一把扯到身边坐下：“在下这位朋友从没见过如姑娘一般的绝色女子，所以有些失态，姑娘见谅。”

　　而这时，蟋蟀将军却从许仙怀中的土罐子一跃而起，跳到了白家小妹的鼻梁上。

　　白家姑娘：“……”

　　白家小妹：“……”

　　顾问荆云淡风轻：“当然，这只蟋蟀也是。”

　　他从许仙怀中接过土罐子，站起身来，走到白家小妹身前，正准备像上次从白家姑娘鼻子上捉将军一样，把将军从白家小妹鼻尖上抹下来，白家小妹却朝他顽皮一笑，伸出舌头，将鼻梁上的将军给卷进了嘴里。

　　顾问荆：“……”

　　白家姑娘一下子站了起来，厉声道：“小青！”

　　许仙仍在对着白家姑娘处于脱魂状态，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白家小妹看了自己姐姐一眼，不情不愿地伸出舌头，将军趴在她的舌头上，似乎还有些颤抖，重见光明之后立即跳回了自己的土罐子。

　　白家姑娘走到他们身边，强笑道：“公子，实在是抱歉，我妹妹小青从小顽皮，看见感兴趣的东西就会往嘴里塞。”

　　顾问荆看了已经缩到白家姑娘身后的小青一眼，小青也正偷瞄他，发现他的视线之后吐了吐舌头，随即又笑起来，笑容明媚，倒不见有闯了大祸的心虚感。
　　他笑笑，表示不在意，然后回了座位。

　　虽然将军并无大碍，但是顾问荆却也不相信一个寻常女子在鼻尖上落了一只虫子之后不但不惊慌失措，并且还将虫子吞入口中的。更何况，寻常女子也没那么长的舌头……并且，舌尖上还有分叉的。
　　看上去倒挺像蛇信的。

　　一场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这顿美味，许仙稍回过神之后，便开始努力向白家姑娘搭话，只不过他平时就少与女子接触，这才说了几句，就满脸通红，刨了几口饭之后，又开始苦思冥想下一个话题。
　　顾问荆这才想起来，许仙书桌上那张画像上的女子眉眼之间与白家姑娘有几分相似，看来许仙的心上人应该就是白家姑娘。

　　席间许仙聊到顾问荆是一名郎中，救治了自己的姐夫，白家姑娘饶有兴趣地点点头，然后朝顾问荆笑笑：“公子，那可真是巧，我家中也是时代行医呢。”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实不相瞒，小女子白素贞，与妹妹小青本为姑苏人士，因家中遭逢大难，所以来到钱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今后可就仰仗二位公子了。”
　　她抬起酒盏朝顾问荆与许仙致意之后一饮而尽，然后对顾问荆道：“家中世代行医，我从小便研读医经，只盼日后能像父辈一样行医济世，如今来到钱塘，便有意在此开一家医馆。既然顾公子也是初来钱塘，不如来白家医馆坐诊。一来有了谋生之处，不至于一贫如洗。”她抬眼瞧了瞧顾问荆，笑了起来，“二来医术得以善用，也是造福钱塘百姓了。”

　　顾问荆回了白素贞一杯酒，沉吟片刻，道：“多谢白姑娘好意了。不过顾某并非钱塘人士，并不能在此长住，事实上，在下已经决定几日后动身前往秦岭了。”
　　而在他说完之后，白素贞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眼中满是失望之色。

　　用完这顿饭之后已经很晚了，街上人也渐渐少了，顾问荆与许仙将白家姐妹先送回箭桥双花坊巷口的白府，然后再折身回许家老屋。
　　白素贞在关门之前看着站在门外的顾问荆，眼中似乎有一把软软的勾子，能将人心神都给勾出来，她叹了一口气，道：“公子既已决定，素贞便不强求了。不过在公子离开钱塘之前若有难处，素贞定当竭力相助。”
　　顾问荆笑笑：“多谢白姑娘了。”

　　回许家老屋的路远，岸边只有几盏昏黄的纸灯笼，河边几缕凉风带动柳枝，隐约还能听得见蟋蟀与蛙鸣。
　　许仙一路沉默许久，才对顾问荆说：“白姑娘对你有意。”

　　顾问荆挑了挑眉：“噢，你怎么看出来的。”

　　许仙想了想，道：“我一直在看白姑娘，但是白姑娘一直在看你。”

　　顾问荆笑了笑，拍拍许仙瘦弱的肩，说道：“许公子，白姑娘对我有意，可也并不一定是男女之情呀。”

　　他与白素贞的相识太过凑巧，与其说是他使用轻功上了船，不如说是白姑娘让他上了船，如果是其他人强行登船，他相信那位船家的竹蒿并不止是撑船用的。就算是在大唐时众位游历各地的女侠，对于陌生男子也不会如此毫无戒心，而白姑娘一位出身医家的弱女子不但对自己这个身怀武功的陌生男子热情相待，还似乎从一开始便有结交之心。
　　要么就白家姐妹真真是出来钱塘，抱着侥幸之心希望结交一名并无歹心的武人保自己周全，要么就是这俩姑娘本事通天，对于自己的武艺并无畏惧。

　　顾问荆又想到了小青那条分了叉的舌头。
　　拜法海大师所赐，他有时走在街上都会感觉自己身旁走过的有可能全是妖怪。

　　晚上许仙抱着自己画的那幅只有三分与真人相像的画像先入睡了，顾问荆在书房点了灯，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破了封皮的书，他小心翼翼地将被撕了大半的封皮拼了起来，摩挲着封皮上的“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九个字，然后翻开了首页。
　　《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孙思邈著。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工夫形迹之心。……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
　　“……”

　　顾问荆一字一句地轻轻读着，烛火跳动，四周静谧，偶尔能听见里面卧房内许仙翻身的衣料摩挲声。

　　这段文字他自入万花谷以来读过无数遍，却从未思考过其中深意。从古至唐，医者地位并不高。自古巫医不分家，从小苦心钻研医术，却与只知装神弄鬼的巫师相提并论，当真可笑。

　　可即便如此，仍有人穷极一生追求医道。药王孙思邈将一生心血倾注于各种药材，曾亲上峨眉山、终南山、江州等地，边行医边采药，百多年的医术见解汇于几部《千金方》。洛道爆发尸毒瘟疫，他更是撑着百岁身躯前去行医救人。
　　然后将当时坐在李渡城外一处茅屋门槛上，守着院里一处孤坟的孩童狗蛋儿带回了万花谷。

　　顾问荆合上书，闭上眼，一只手扶着额头，一头柔顺的黑发披散开来。忽然他耳尖动了动，猛地睁开了眼，而书房还未完全合上的窗户外传来一个缓慢而好听的男声。

　　“阿弥陀佛。顾施主，许久不见，你倒沾了一身的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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