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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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七章(06)小楼低隔一街尘



      此时怀蓉和文崎却并不知道,敦煌之事,远远没有预想的那样容易。澎涞布局伏线千里,又岂会想不到今时今日。高漱其人,乃是他布在敦煌城外隐人耳目的棋子,真正的杀招,却是埋伏在敦煌城内,就在距离敦煌的中心最近的地方。那是一把被怀慕和青罗磨得锋锐无比的匕首,可谁又知道,竟然是澎涞亲手铸造了它。
      图穷匕见,也终究到了显露人前的时候。这一柄利剑,此时正高悬在文岄和怀蕊的头顶。只是这柄剑却不如其主人想象中那样坚定,在即将刺下的那一瞬间,微微颤动着。
      裴梁俯视着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怀蕊,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何等反应。这一日他已经等了太久了,更或者说,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日。可是真到了此刻,手中长剑寒如冰雪,却是怎么也不忍心落下。也是这一刻,裴梁意识到,原来自己到底不是一个合格的匕首,他到底还是一个人。尽管自认经历了无数动荡的磨洗,却终究是忘了,还有一种考验比动荡困苦更深刻,那是信任和温情。
      而他并肩作战的伙伴,此时正在他的剑下,冷冷地望着他。年少初长成的西疆郡主,眉目间还不曾退去青涩,然而那一双眼睛却如同淬炼长剑的烈火。那眼神依稀熟悉,就像是当初的那个人。
      正是那个人,在万千人中看中了自己,带到身边,给予他从不曾想过的信任和权力,让他一跃成为西疆的新贵,甚至凌驾于传统士族之上。手里握着的是代表着无上荣光的雀符,也是她夺到手中,再交给了自己。
      而旁人不知道的是,他的袖中还藏着一卷云笺,那才是她与自己真正的联系。带着女子才有的清芬气息,四时不同的淡淡气息,经由翠墨的手,传到他的手中去。云笺上的语句总是简短,却也时时有温和关切。他也就是从这字里行间,慢慢地揣测着她的心意,为她做他能够做的一切事情。直到今日,只为今日。
      裴梁苦笑起来,千里之外,她是否已经知道了他的背叛?他忍不住盼望着,她还不曾知晓一切。他的妹妹还在她的身边,这盼望自然是为了妹妹的安全。可谁又能知,在他的私心里,也希望她永不会知道这一切。也许是因为知遇之恩,也许是因为别的,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她,然而他也知道,也许这一生,再无详见的可能。
      士为知己者死,也许他早些为她死了,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好端端地活到了今日,甚至被她亲手送到这样一个要紧的位置上来,逼着他做出一个选择。他别无选择,只能遵从自己的惯性,遵循自己这么多年来信奉着的一切。澎涞想,只有这样,他才能不用思考太多,甚至可以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别无选择。
      可是他终究骗不了自己。有一个人就在眼前,用冷淡的嘲讽眼神,揭开他的谎言。长剑在手,他如何能够自欺欺人说自己的无辜?而眼前的三郡主怀蕊也丝毫不打算放过他,“裴将军,与你相处日久,倒真是不曾想过你是这样的人。我也就罢了,不知道嫂嫂知道了此事以后,又会如何作想?”
      怀蕊吐出这一句话,就坐在那里不出声,只微微笑着望着裴梁。最初的震惊和一闪而过的恐惧都被她强行压抑住,她只是庆幸,还好,文岄不在这里。至少此刻他不曾和自己一样落入圈套,只要他平安脱困,自己就有希望。
      裴梁面对着怀蕊,却只是默然。在怀蕊的眼里,裴梁的眼神冷漠如结冰的湖面。只是那冰面下的汹涌,却是她所不能想象的。青罗会怎样想,这是他最不愿去思索的一个问题。所以他此时只能不去想,只好用最坚固的铠甲掩饰自己内心的动荡。
      怀蕊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一人揭开帘子进来,意态清闲,犹如闲庭信步。一身文士所着的布衣,丝毫也不曾为大漠风沙所染,唇角含笑,那笑容却是极冷的,“三郡主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何宜?我知道郡主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是想着文岄将军还在外头,还有敦煌的昌平王爷,总有人能够救你出去。可是郡主难道就不曾想到,我此时会出现在郡主这里,就是因为其余诸人,都已经在我手中?”
      怀蕊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她曾经见过他的,从京城远赴西疆的澎涞先生,笑容清淡地斡旋在西疆权贵之间。那时她对这个人的印象,是举止动人的优雅,却忘了他是南安王府首屈一指的幕僚,是在风谲云诡的京城,也能只手搅弄风云的人。他像是隐士一样的外表叫人迷惑,竟忘了他是属于紫阙金门的人。他的手里能拈一枝新开的寒梅,却没有人知道,那梅花是多少人的血染就的。
      澎涞掸了掸身上本不存在的尘土,悠然自得地落座。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西北大漠,而这一次,他志得意满。梦寐以求的,失而复得的,都在他手中。苦心经营这许多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这样的自得,让澎涞的话语里失去了往日的平和淡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透露出压抑着的兴奋,“郡主不知道吧,昌平王高羽,和方文岄,都已经成为我的阶下之囚。我特意让裴梁来请郡主,就是想让郡主明白,时移世易,勿要做无畏的挣扎,平白伤了性命。”
      听到此处,怀蕊的脸色也不由得变了一变,“你把他们怎么了?”
      澎涞一笑,“倒也不曾怎样,只是想请他二人移步到一个安静所在罢了。只是文岄将军到底年轻气盛些,一时和人有了口角,受了些轻伤。倒是昌平王高羽,到底已经是亡过一次国的人了,比文岄将军更识趣些。郡主放心,此时他们二人都有人服侍着呢,断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澎涞看着怀蕊煞白的脸色,心里却丝毫也没有震动。说到底,他不会对她怎样的,他的手上从不曾真的沾染什么鲜血。更何况,他还需要她,尽管如今大势已经尽在他手,多一个人质也是好的。虽然他并不相信,这样一个身世尴尬的妹妹,会对上官怀慕有多少震慑作用,可他却清楚她在文岄心里的分量。那是一头刚长成的狼,血性的,不顾一切的,只有怀蕊能够牵制住他的举动。
      怀蕊心里也瞬间明白了这一切。她和文岄之所以被分别关押,就是因为澎涞想要让他们彼此相互牵制。不知道他的生死安危,她就不能不顾一切,反之也是一样。怀蕊心里飞速地转动着念头,可是却丝毫无法可想。她不过是一个弱小女子,空负着西疆郡主的声名,其实能做的却非常有限。她的手中并无兵符,身上并无武艺,集全身之力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敌人的面前,努力保持镇定。怀蕊想,就算她不能为文岄做什么,至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可是她却毫无办法,她甚至不能让他知道,她一切平安。
      怀蕊望着澎涞和裴梁,重伤未愈的人,面颊上的血色极淡,“既然如此,多谢先生盛情了。只是我身子不好,不能陪先生久坐。先生想要带我去何处,这便去罢。”
      澎涞的眼睛倒是一亮,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声,“倒是不劳烦郡主。隐园里地气最暖,也最适合郡主养伤,郡主就安心在这里住下,不必想太多。”说着瞧了瞧外头,“眼见着到了二月还是这样的冷,怕是又要下雪了。郡主放心,一应供给绝不会短了。”
      怀蕊笑道,“先生不必这样客气。知道的说我是先生的阶下之囚,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我是先生的座上之宾呢。”
      澎涞一笑,对怀蕊一礼,便带着裴梁走了出去。
      大漠风寒,隐园里却安安静静的。日泉的水仍旧蓝的那样剔透,像是一块镶嵌在金盘上的碧蓝宝石。澎涞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这大漠,究竟比京城更冷许多。即使已经越过了寒冬到了初春,也一样严寒逼人。
      裴梁沉默地站在一边,突然将身上系着的斗篷解下,双手捧着奉于澎涞。澎涞瞧了一眼那狐狸皮毛做成的和暖衣衫,却并不接过,只是笑道,“你到了蓉城这几年,这伺候人的水磨功夫,倒是长进了许多。到底跟随的是王妃,还是心细些。”
      裴梁不知澎涞此话是何意,心里却觉得如芒刺扎着一般难受,半晌不说话,却听澎涞又笑道,“我还听说,这些日子你跟着永靖王妃,专事情报之事。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却是最难的了。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情报是从你这里传给了她,又有多少同袍兄弟,是因为你的出卖,死在了西疆人的手里。”
      裴梁的脸色更是难看,这一回却没有沉默以对,反倒冷声答道,“这话先生问我不妥,我虽然为永靖王妃办事,到底最后是听命于先生。王妃还不曾问我,有多少西疆同袍会因为我死在先生手中,怎么先生就先问了我?”
      澎涞一怔,还顾不得说话,却听裴梁又道,“当初先生还曾经答允过我,只要我愿意许下誓约,一生效忠于先生,我的妹妹就能够平静无忧。可后来,我的妹妹还是一样成为了先生的棋子。先生既然背弃了当初的约定,又如何能怨怪我呢?时至今日,我还不曾问一问先生,被先生留在蓉城永靖王妃身边的我的妹妹,是不是已经成了先生的弃子?敦煌的事情一旦暴露,王妃必然会知道她的身份,她的生死,先生是不是打算置之不理?”
      裴梁一席话掷地有声,澎涞倒是听的入了神,到了最后,反而微笑起来,“我总觉得你沉默寡言,不引人注目,所以才派你做了探子。后来听说你在永靖王夫妇面前极受恩宠,我还觉得纳闷。如今看来,倒还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只是你既然对这誓约如此怀恨在心,却又为什么在此时站在我身边?据你所言你恨我利用了你的妹妹,却又为何背叛了对你深信不疑的永靖王妃?你手中握有常见,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你又为何不一剑杀了我?”
      澎涞目光灼灼,裴梁忍不住退了两步。是了,他仍旧是如此。一身布衣,却有比刀兵还要锋锐的光芒。在当初他救下的时候,自己被那浸润着梅香的庭院迷惑,以为眼前这个眉目清淡的人,是一个隐士。可后来,在击掌为誓的那一刻,他分明看见那人眼中迸发的光亮,像是藏着一柄绝世神兵。他不是剑客,却是铸剑的人,将自己的灵魂倾注了,铸就了无数像自己一样的利刃。
      裴梁深深吸了口气,才从方才瞬间爆发的压迫感中缓了过来,眼神中露出一丝悲哀来,“当初既然向着你立誓,自然是信了你说的话。我想要借住你的力量,让这个世间不再充满着战火和杀戮,让我妹妹一样的人,可以好好活下去。直到今日,我仍然相信这一点。若是不信,我又靠什么活到今日?更何况,先生当初救了我,这恩情,我永不会忘。”
      裴梁的脸上露出苍凉来,“可是我如今,又看到了什么呢?别说其他人,就连我的妹妹,我也无法保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如我想的那样。我立誓做先生手中的剑,可是这剑究竟会指向谁,先生可能告诉我?”
      澎涞静静听着裴梁的话,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的妹妹润玉,如今就在蓉城外的重华寺里。被人关押着,却无性命之忧。永靖王妃不会把她怎样,因为她自己也已经是绥靖王的阶下之囚。永靖王妃早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也早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所以不管如今你的剑指向了谁,在她心里,也都是指向她的了。”
      短短几句话,裴梁却怔在了原地。这些话,他并不知情。原来不管他如何挣扎,结局都已经是注定的了。在青罗的心里,他已经无可挽回地,是一个叛臣,辜负了她的信任,用她所给的权力,给了她最不可逆转的背叛。原来在他还不曾举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澎涞脸上的笑容,带了难以察觉的一丝嘲讽,“多年前我就曾对你说过,你之于我,之于南安王府,之于朝廷,就像是一柄利剑。可以锋锐,甚至可能无意间割破我的手指,却绝不能违背我的命令。我也早就对你说过,思虑太多,牵绊太多,只会毁了你。当初之所以选了你来,也是因为觉得你心思单纯,却不曾想还是我看错了。”
      澎涞拍了拍裴梁的肩膀,“好在你到底悬崖勒马,并没有行差踏错。至于你心底里想的是什么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不问,你也不必说,也再不会有旁的人知晓。你只需记住你应做的事,再不要有别的无谓的念想,我也就不再追究。”
      澎涞不曾对裴梁说的是,其实自己也从不曾相信过什么人。即使是已经举足轻重如裴梁,也不曾得到他全部的信任。他还有其他的棋子,或明或暗地布置在各处,互相声援,也互相监视。如果裴梁真有什么异心,不等他有所举动,就已经会被其他的棋子斩杀。
      这自然有些可惜,毕竟好容易才有了这样一枚棋子,正处在最要紧的地方。可忠诚,才是一枚棋子最应该做好的本分。澎涞清晰地知道,人绝不会真正断性绝情,所以尽管从小训练,他仍旧留着最后的底牌,那就是防范与牵制。当初将润玉送到西疆,也是想让他兄妹二人,互相有个牵挂,才好有所牵制。
      这些话,澎涞都不会对裴梁说,永远也不会。如今,他已经借助裴梁的力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里应外合,敦煌已经在他的手中。而这一颗曾经举足轻重的棋子,如今已经发挥了最大的效用。裴梁固然能征善战,然而有这样能耐的人也不在少数,他可以随时把裴梁替换下来。如果澎涞还有什么作用,不过是在这乱局中稳定情势,免去自己善后的一些麻烦罢了。
      澎涞忽然笑起来,自己到底也还是开始心软了。若是以前,这样已经动摇了,随时可能会背叛的棋子,在完成使命之后,自己应该毫不犹豫就斩杀才对。如今,他却愿意费这样多的心力,去监视这个人。看着像是冷酷,其实与以往早已不同。
      澎涞在此刻,忽然想起了遥远的京城,南安王府中属于自己的那个院落。此时梅花香气清幽,不知那个人,是否正在床下,替自己仔细拣选花瓣,缝制一个香囊?当初她曾经允诺过自己的,等梅花开了,就做一个最精巧的,让自己日日戴在身上。
      裴梁见澎涞神情变幻,也不知为了什么,便也神思恍惚地退下了。走到一半,不经意抬头一望,只见隐园重重楼阁之上,一位女子站在一处飘拂着轻纱的廊亭中。越过轻纱,那冷凝的眼神,像是利剑一样地穿透了出来。在那样的眼光力,裴梁忍不住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匆匆便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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