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此刻站在楼台之上的怀蕊，的的确确是在看着裴梁。只是她想看的人并不是裴梁，而是想要看穿这个人，看清楚他背后的人。方才她心系文岄的安危，却忘了一个十分紧要的问题。裴梁身后的人，到底是谁？是澎涞，是南安王府，是朝廷，也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是不是还有青罗呢？当时的怀蕊，竟不曾想到这个问题。
　　怀蕊发现，原来自己潜意识里，一直只把青罗当作嫂嫂，当作永靖王妃，所以她才在那一刻不假思索地问裴梁，他的背叛，青罗会怎么样想。可是怀蕊却几乎忘了，青罗是京城来的公主，是南安王府的女儿，甚至一样也是澎涞的主子。也正是青罗，在一众人中选中了裴梁，给予了他跻身西疆权力中心的机会。如果这一切，都是南安王府早就预谋好的，如果青罗一样是裴梁的主人，那上官氏一族现在的困境，就绝不止是敦煌一处。
　　怀蕊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在她看来，二哥怀慕对于青罗，早已到了无所保留地地步。如果她真的是朝廷地细作，且不说上官一族危殆，二哥自己只怕也承受不住。自己的这一番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青罗并不是细作自然是好，可若是，这消息是不是已经被封锁，无法传到二哥耳中？
　　怀蕊只觉得心急如焚。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三郡主，请跟我来。”
　　怀蕊正想着心事，不知是那个婆子丫头唤自己，嗯了一声却并不答话，忽然却又响起另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三郡主，请跟我来。”声音比方才微弱许多，却清晰地传到了怀蕊耳中。
　　怀蕊一惊，转过脸去一瞧，眼前只有一个低眉顺眼的陌生婆子，可那第二次声音，分明是男子的，那样熟悉，可被这容貌的反差衬托，竟然叫她想不起来了。
　　那婆子一笑，开口又是寻常老妇的声音，“三郡主，起风了。这里风大，你身上的伤还未愈，还是快些跟我进去歇息。”
　　怀蕊只觉得方才男人的声音像是一场幻觉，看着婆子的面孔只觉得惊诧莫名。
　　眼前的人见她愣神，忽然叹了口气，“这屋子里闷着这么多日子，散一散也是好的。只是时气寒冷，三郡主身上又有伤，四爷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这话这样熟悉，尽管不敢相信，怀蕊也瞬间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惊怔不过刹那，便含笑道，“听卉玉说新做了些糕点，只是我如今还吃不得呢，正好拿来大家尝尝。”
　　那人听她的话，知道她心里已经明白，微微颔首，引着怀蕊就离开了廊亭，拂开飘拂的纱幔，不知消失在深深楼台的何处了。
　　怀蕊却也不知，除了已经离去的裴梁，还有一个人正窥视着她的所在。看见怀蕊离去，澎涞伸手阖上微微开启的窗子，对暗处的人道，“你可知道，方才三郡主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角落里的人却不曾走出来，只低声答道，“属下也不知这是什么人，瞧着衣着打扮，该是这隐园里洒扫的粗使婆子，只是隔着纱幔，她又低着头，属下却也不曾看清她的容貌。”
　　澎涞道，“往日三郡主身边，都是什么人伺候？”
　　那人想了想，“三郡主来此处，带了蓉城里的丫头卉玉和梅玉。近前伺候的人，也一直是她们两个。属下一直在三郡主近处守着，倒是没见过这个人。只是属下瞧着，她的形容举止也没有什么异样，这粗使婆子不常近到主子跟前，没见过也是常事。”
　　澎涞却摇了摇头，“若是平日不得见，怎么偏生今日就有了这个人？还在那里和她说了那些话。我看，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我也听人说过，这上官家的三郡主年纪虽小，却也不是易与之辈。虽然如今大局已尽在掌握，却也不能掉以轻心，难免她们还有些什么机关，是你我所不知道的。你且带上几个人，拦住她们，看一看是不是有鬼。”
　　顿了顿，又嘱咐道，“等截住了他们，若非万一，也不要伤了她，不必多说什么，扣押起来就是。至于那个婆子，不许她在怀蕊身边，即刻杀了，也就罢了。”
　　那人一惊，“先生不要盘问什么吗？”
　　澎涞冷笑道，“如今我们人手不足，也不必盘问，杀了倒是干净。”
　　那人一低头便要领命，却听澎涞又叹了口气，“罢了，还是留着她，若她真有什么异样，自然还会有人想法子来接应，我们只需螳螂捕蝉也就是了。”
　　那人倒像是松了口气应了，转身便出去追怀蕊二人。
　　怀蕊此时扶着这个陌生的婆子，一步一步走在隐园之中，只觉得往日宁静的楼台之中，此刻到处都是别人的视线。心里明明如快断了的琴弦一般，面上却丝毫不能露出来，连脚步都不能加快。扶着的自己的那个人，手上的气力倒是极大，在这慌乱之中，到底给了自己一丝安慰。
　　怀蕊微微低着头，正欲再转过一个弯，扶着自己的人却忽然停了。一抬头，却看见手执刀剑的一队兵士，正站在几步外阻拦自己。利剑虽未出鞘，却已经隐隐看得见寒光。怀蕊停下脚步，压住心里那一瞬间跳动起来的慌乱，冷笑道，“怎么，先礼后兵，竟然来的这样快么？”
　　为首的那个兵士一拱手，“三郡主，先生有令，此刻园子里乱的很，不如还是早些回去歇着，莫要到处乱走。万一遇上什么歹人，伤着郡主玉体，属下可就无法对先生交代了。”
　　见怀蕊站在那里只是不动，那人又道，“郡主身边常伺候的两位姑娘，怎么不见了踪影？”
　　怀蕊笑道，“你们这一群乱军忽然进来，两个丫头一惊慌，自然跑的没了影子。我这会子，可不正是在找她们。”
　　那人面上倒不见什么气恼，“郡主若是觉得不便，我这就派人找了她们回来。只是我倒以为，郡主会想着她们能平安出去呢。”说完就仔细审视怀蕊的神情。
　　怀蕊的身躯微微一抖，“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真流落了出去，还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命运。还不如跟着我，虽不过是个囚犯，一时半刻的，倒还没有性命之忧。”
　　怀蕊说着就瞧着那人，“你既然应允了我，可不要食言，若是找不回这两个丫头，我可是要问你们先生要人的。”又看了边上那个婆子一眼，“我猜想，你们怕不是已经杀了那两个丫头，再派这么个婆子来监视我罢？”
　　那婆子低了头，惶恐道，“奴婢不敢，奴婢往日是药房里给郡主熬药的，看见郡主伤还不曾好全，就站在风口上，所以才过来伺候。”
　　怀蕊冷冷道，“也罢了，我也不怕你是来监视我的。你愿意跟着我，便跟着罢。”说完也不看那婆子，便自顾走了。那婆子惶恐地看了领队的军士一眼，见对方挥了挥手，便跟着怀蕊一起去了。
　　领队的军士看着怀蕊走远，心里却觉得有些纳闷。眼前这情景，倒像是和澎涞先生推测的不同。回想起来，那婆子身上倒的确有一股子药气，也不像是作假，想来不会有什么变故。澎涞先生七窍玲珑心，太过多虑也是有的。他只要按照先生的嘱咐，好生看守这两个人也就是了。
　　却说怀蕊和那婆子两人回到屋中，怀蕊便长长舒了一口气，“可算是过了关了。”
　　那婆子此时又诡异地回复了男人的声音，“卉玉姑娘机变过人，连老朽也是十分佩服的，怎么此时倒觉得后怕了？”
　　卉玉叹道，“邱先生不是第一次扮成旁人的样子了，我哪里能和先生比呢？若不是为了郡主平安离开，我是万万也不敢的。姑娘养伤的时候，就听您老人家说起过易容的事情来，只是万万想不到，邱先生竟然还能易容成女子的模样，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原来方才的怀蕊和所谓的药房婆子，竟然是卉玉和邱先生易容而成。这邱先生早在怀慕祖父一辈，便是上官家的知交好友，深得倚重。除了文武岐黄，更令人称奇的是一手易容之术，面貌千变万化无人可测。当初在玉川之上，在软香浮中，在清秋渡口，与怀慕青罗两个相交，皆用的是不同面目。怀蕊受伤在隐园休养，一直都是随行的邱先生亲自照顾，这些陈年故事，卉玉和梅玉两个也听的不少。只是直到今日才知，他竟然还能扮作女子。
　　邱先生听见卉玉如此说，便笑道，“这又有何难。老朽看姑娘倒是极有慧根，我原本想着，姑娘第一次被易容成别人模样，不说话也就罢了，一旦开口说话，只怕就要露了马脚。却不曾想姑娘在危难时举动自若，竟然丝毫没有人察觉。就连举止神情声音，也都与三郡主十分相像，真真有趣。”
　　卉玉的脸上却殊无笑容，“先生易容之术自然是举世无双，可是也不能保得长久。不过一二日，总会露出马脚来的。这大漠荒芜，郡主可要逃到哪里去呢？就算逃了她一人出去，也实在于事无补。”
　　邱先生瞧着卉玉愁眉苦脸的模样，却还是往日那从从容容的笑意，“姑娘虽然聪明，经过的事情却还是少了些，难免慌神。依老朽看来，这天倒是塌不下来的。三郡主走脱出去看似毫无作用，却让其他人少了许多顾虑。你我到底不比郡主，总有法子混迹出去的。你且不要慌，老朽既然让你做了这李代桃僵之事，也自然不会叫你平白送了性命。”
　　卉玉苍白的脸上这才恢复了些血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左右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横竖不过是等着罢了。这么一想，心里头反倒平静起来。瞧着那邱先生做老妇装扮到底觉得别扭，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自去收拾了床铺睡下。邱先生见她如此，倒是一笑置之，也自去外间盘算不提。
　　却说怀蕊此时，正处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密室之中。说是密室，却更像是巨大的一座地下殿堂。四壁皆是漆黑，厚重黝黑的岩石，与这大漠上的任何一处都截然不同，浮凸着神秘的造像。头顶却是亮的，朦朦胧胧，晃漾着蓝盈盈的水光。那水光看似是动的，却又像是静的。若说是静的，却又像是动的似的。这波光照在四壁神像的面容上，显得愈发神秘莫测，眼珠子不知是用什么宝石做的，像是燃烧着火焰的湛蓝海水。在这光影之下，犹如活的一般。
　　怀蕊伸出手去，试图去触碰那高的如同天幕一般的水光。圆形的顶笼罩着，那水波像是不断地沿着这天幕往下流淌。从天穹上来，流淌进人间，最后汇聚成神像眼中的火焰。怀蕊忽然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昔日在隐园地楼阁中，她就曾看见那湛蓝平静地水面中心，有一点尤其蓝的深沉。像是一只湛蓝的眼眸地瞳子，吸引人一直一直往里看去。她本以为是那里地水格外得深些，如今才知道，那里，或者说这里，竟然是一处神殿。敦煌王族的神殿。
　　这些神像，与王宫最高处供奉得那些王族画像何其相似。深刻的五官，深邃的眼眸。十分有趣的是，他们把自己供奉在云端，却把神明掩埋在水底。怀蕊只觉得四周有一种奇妙的气场，身处地底，却并不让人觉得阴森可怖，反倒觉得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轻盈地飞腾起来，穿过头顶的那一处水光。她甚至相信，等她泅游或者是飞翔上去，那之外不是隐园，而是另一个海上的世界。
　　“这很神秘，是不是？让你就一直那么看下去。”背后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就开了。怀蕊霍然转身，带着面具的男子身形笔直，抬头望着摇晃的水光。似乎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怀蕊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四舅父？”
　　那男子这才低了头，面具背后不知有没有笑容，声音却是温和的，“是我。”
　　柳容致，永靖王上官怀慕的四舅父，也算是她的四舅父。她从来敦煌的那一日就知道，他在此处，守着他离世的徒儿，昌平王妃死去的这一处废墟，可却从没有看见他。这个人的一生都是传奇，少年成名，忽然消失，忍辱负重多年后再度爆发，却又一次迅速地消失在了所有人地视野里。就好像是大漠夜空里的流星，只肯叫你看见那么一刹。她甚至以为，他早就消失在了敦煌城外，去更远的地方度过余生，再也不想插手红尘中事。
　　原来他竟然还在这里。怀蕊一瞬间感觉出了异样的心酸。也许，他是因为不能守着王宫最高处她的画像，所以就在最深处守着这一汪湖泊，就像她的眼眸。怀蕊觉得自己一瞬间抓住了什么，可眼前人带着面具，她什么也看不清，更何况此时，她也顾不得想这许多。
　　见柳容致说了一句话便不再开口，怀蕊便先道，“是邱先生送了我到这里来，他说让我在这里等着，自然有人能带我出去。”
　　怀蕊只听柳容致淡淡嗯了一声，“此间是敦煌王族的神殿，藏的最是隐秘，且又不在敦煌城与此间的通道之上，所以并不曾被人知道。若说有什么人知道，怕是慕儿对他说的。”
　　怀蕊忍不住问道，“四舅父一直都在这里？怎么我从不曾见过你？”
　　面具后的人似乎笑了一笑，“这里如一座巨大的迷宫，你所知道的，不过其中只鳞片羽的几条道路罢了，我若不想让你知道，你又怎么会发现我？”
　　怀蕊点头，“但听四舅父的意思，却是什么都知道的。”顿了顿又道，“邱先生最后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王爷派他来的时候曾经说过，此间睡着一个人，等敦煌城中战火燃起，隐园之中再无安宁，那个人就会醒来。”
　　柳容致叹了口气，“这孩子如今长大了，倒是知道我再想什么。看着你们来来回回，我也并不想插手，只想守着这湖水底下的宁静。只是不曾想到，还是躲不得这清闲。”
　　怀蕊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来，双手奉于柳容致，“先生还给了我这样东西，让我交给四舅父。说是来人看见这枚戒指，自然该知道怎么做的。”
　　柳容致接了过来，只见掌心一枚八宝戒指，灿然生光。话语中倒流露出一丝惊讶，“这八宝戒指只有两枚，一枚再上官家历任家主手中，另一枚，却是在极心腹之人的手里。我也只是曾听家姐说起过一次，却不曾想，这一枚戒指倒是在他这里。这邱先生却又是什么人，竟然能得如此信任？”
　　柳容致沉默片刻，怀蕊也不敢打扰他，却见他吐了一口气，“原来竟然是他。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不过是些故人罢了。”说罢小心收起戒指，“既然是故人所托，又是为了敦煌，罢了，你且跟我来罢。”说着便转身离去。
　　怀蕊忙跟上，却见柳容致走到门前忽然顿足，转回头又仰望着那水晶的天顶片刻，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这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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