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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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卅七章(05)小楼低隔一街尘



      定云江的大雪在二月的大雪里缓缓融化,西北的松岭之上,却仍旧大雪覆压。茫茫雪原上唯一鲜亮的颜色,就是松城上飘扬的旗帜。玄色的旗帜上,赤色螭龙盘旋舞动,如破云而出,那是永靖王的王旗,千里之外,仍旧舞动着一个家族的荣耀,也宣誓着对这片土地绝对的掌控。
      城头上站着的人,却不是西疆的永靖王,而是坏蓉郡主。女子纤弱的身躯裹在战甲里,显得愈发娇小。只是这样娇小的女子,却丝毫不畏惧寒风刺骨,站在城门上,凝视着足下千里冰封的土地。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姓氏、自己的血脉里流动的温度,像是火焰一样炽热,让她的整个身躯都随之燃烧。此时此刻她甚至觉得,她愿意在这样的火焰里一直燃烧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怀蓉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的宿命是什么。她降生在这个家族中,一直活到今日,就是为了这一日。为了在这一日,在自己的家族遭遇困境的时候,和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弟一样,守护着此间的每一寸土地。读遍经史读遍,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这世上没谁家的江山,只是此刻,她却也管不得这许多了。
      怀蓉紧紧蹙着眉头。松城已破,可她要做的事情却还没有做完。蓉城的战局已经随着飞鸽传到了此处,怀蓉心知,自己有两个选择,一是南下与怀慕会合,一起合力把窦臻的人马击溃。还有一个,就是北上,先解除敦煌之围,为怀慕扫除后患。
      回忆起这些日子奔走于西疆各郡,其中的艰难,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尽管有诸多不如意和心酸,但在西疆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从不曾知道,她的尊荣,甚至她的痛苦,都到底建筑在怎样的土地和人民上。如今她终于懂了。
      怀蓉深知,共富贵易,共患难难。如今上官家族危如累卵,昔日的臣子,又有几个能够真正忠心不二?事实上,权贵之人比西疆的平民更容易背叛。寻常百姓,念的是昔日的德政,念得是在谁手底下能有活路,能有饭吃。而权贵之人拥有的更多,也就更怕失去,更害怕死亡。
      但她仍旧是做到了。而这一切,都离不开文崎,她的丈夫。怀蓉发现,这也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开始了解这个人。往日在她印象中模糊不清的这一张脸逐渐地清晰起来,从平淡,慢慢镌刻出坚毅和笃定来。治军多年的文崎,他有着她所不能及的果断,也有着传奇一样的号召力,甚至是她这个上官家的郡主也万万不能及的。
      是他当机立断地赶赴他曾经的麾下将领所驻守的城池,她看见那个统领一方的将领毫不犹豫地跪倒他足下,奉上自己的全部力量乃至生命。而她也终于有了真正的兵力,而这边城的军士,在短短的时日中,就在文崎的手中焕然一新。也是凭借着这兵力,恩威并施,她才慢慢收拢了原本涣散的人心,才能有今日。
      之后的松城之战,也让她再一次认识了文崎。这个平素沉默寡言的人,在战场上,每一句简短的话都是千钧重的刀剑,杀伐决断,毫不迟疑。那不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死亡,可那样的血与火,仍旧叫她喘不过气来。而他就在那里,似乎丝毫也不受这些的影响,冷静而果决。他守在自己身边说,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好,看见她,所有人就会像有一面旗帜。可是怀蓉心里清楚,真正的旗帜,其实是文崎。
      怀蓉出着神,只觉得背上一暖,回头一看,文崎将一件披风,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她的肩上。怀蓉微微蹙了眉头,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将文崎视作自己尊敬的战友,甚至是亲密的兄长,却仍旧不能把他视作自己的丈夫。她是作为上官家的郡主死而复生的,却并不是作为他的妻子。过去种种,她只愿随风沙,一起消失在茫茫大漠,湮灭在日泉的的海市蜃楼里,埋葬在莫高的重重佛龛里。
      可是文崎却不这样想。在战场上的时候,他是浴血的修罗,不苟言笑,像保护自己的战旗一样保护着她,却也并没有什么特殊。可在那之外的时候,他却和以往不同了。不像是新婚时的相敬如宾,也不似后来看见她抚琴之时的满面哀痛,也同样不是后来莫高再见时守望的坚定。他只是温和地站在自己身边,笑容随和温暖,像是一个真正新婚丈夫的那样。似乎从前种种,都不曾发生过,唯独只有这婚约,他丝毫也不曾忘记。
      他做的自然而然,而经过生死、并肩作战以后,怀蓉也不能像曾经那样,对他冷漠地视而不见。她屡屡想要退步,可却像是无从着力似的。甚至渐渐地,她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死角里。四周都是柔软的,却退无可退。
      怀蓉听见文崎问,“风大,怎么站在这里?”
      怀蓉压抑住内心的思绪,“我在想,松城拿下以后,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说着便抬起眼睛直视文崎,“三哥哥,你觉得应该怎么走?”
      这一次重逢以后,她一直这么唤他,就像普通的姑表兄妹。这个称呼,她在敦煌城外也曾这样唤过,她还记得那一刻他眼里的震动。可如今,这些情绪早已经不见,他回望着自己的眼神,只是温和的关怀。
      怀蓉问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文崎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只是缓缓地替她系上披风。然后才凝视着远处起伏的松岭,眼神慢慢凝聚起来,缓缓开口,“依我看来,我们应该固守此间,暗兵不动。”
      怀蓉心中一动,“按兵不动?蓉城中的二哥哥虽然已经将绥靖王的人马逐出了垂星野,可也一样被困在定云岭内动弹不得。绥靖王的人马,还有朝廷的人马,必定已经随着他的后撤,遍布定云江全域。我更听闻怀着身孕的二嫂嫂还被窦臻所掳,若二嫂生下了一位小世子,被绥靖王挟持了去,可就麻烦大了我们此时是能支援他的唯一兵力,若是不南下应援,他要如何应对这局面?”
      文崎的神色却是从容,“王爷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最是清楚。如今的战局,看似对他不利,其实也不尽然。退守蓉城,比之昔日他未出征时候的情况,看似是十分不利。然而当时敌我未明,如今各方棋子皆已落定,棋局倒是明朗了。王爷只要能定下心神,以他之能,断然能够扭转乾坤。”
      “如今能够影响王爷进退判断的,只有两件事。其一如你所言,是王妃和她的孩子。骨肉相连,王爷就算再如何英明,只怕也脱不开这里头的牵绊。关心则乱,也的确是十分危险的。”
      “只是此事,我们却是无法可想的。她被掳的消息是绥靖王放出来的,我们在千里之外,自然不能印证真假。若是她已经死在乱军中,自然是无计可施,若是不曾被俘虏,王妃是再聪明不过的人,自然能想法子告知王爷。若她真的不幸被掳,我们也无法得知她身在何处,更不能营救。好在窦臻是想挟持她和孩子作为人质,并不是真有什么仇怨。她好歹又是南安王世子的妹妹,绥靖王既然和南安王结成同盟,也必然会顾及这一层关系,断然不会伤了性命。所以,这一件事,只有靠王爷自己想明白,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这第二件事,却是在北方的敦煌。当初王爷费了那样大的心力收服西北,正是为了到这一日,能够互相应援,不至于腹背受敌。只要敦煌还在王爷手中,南下可以作为西疆的援助,东去更能牵制住北疆,真是极大的臂助。”
      “然而朝廷也看到了这一点,当初未能阻止两处结盟,如今就利用昌平王世子高鸿的余力,扰乱整个西北。高漱身世特殊,集结的是西域各大部族的势力,本就剽悍异常,而西北又平定未久,原本属于昌平王的人马人心浮动,西疆去的援军又不如他熟悉山川地形。更有一个神鬼莫测的澎涞在其中谋篇布局,带去的朝廷人马虽然不多,却都是万夫莫敌的精锐,对西北局势的影响真是非同小可。敦煌一乱,昌平王不能南下支援,而一旦高漱和澎涞得了时机,还会南下夹击蓉城。”
      “这一件事,却是我们能够做的。我们如今在松城,正是处在联结西北和西南的纽带关窍处。有我们在此间据守,至少澎涞和高漱轻易不能拿下通往蓉城的要道,这就打断了他们和朝廷以及北疆的联系,化整为零自。北边的陆路和东边的水路,我们和王爷各守一方,犹如背脊相接各挡一面,比之腹背受敌,然好上许多。有我们在此处,王爷至少能够免除后顾之忧。看似对战局没有助力,其实却是至关重要的棋子。当初王妃让父亲去找你我,也必然是这样的谋算。”
      文崎说到此处微微皱了眉头,“若是父亲在此,也必然是和我一样的计算。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父亲为何在你我南下之后反而去了北境辽城。在这样要紧的时候,不知有什么事情这样重要。我问起,他也只说是王妃授意,并不肯再说其他。”
      怀蓉道,“二嫂嫂料事有先机,自然是要紧的事。只是敦煌既然如此重要,你我何不北上,助他们扫平混乱,再南下接应蓉城?如此一来,岂不是永绝了后患。”
      文崎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如此,然而你我手中兵力,却实在支撑不起这样的计划。你我游说集结起这一支军队实属不易,人数不多,也都非精锐。能够一举攻下松城,靠的是出其不意的先机。此时能够固守尚自不易,更何况北上支援?就算是倾巢而出,于西北战局也犹如沃汤泼雪,不能有实质作用,而身后更是空虚无靠,十分危险。若是分兵,更是不足以守住松城。如今之计,只有倾尽全力,固守山川之险,才有生机。这就好比与猛虎搏斗,力气不足,只能扼守咽喉,纵然一时半会不能置他于死地,也能为自己博的时间。”
      文崎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你放心,我们争取来的时间,绝不会白费。你别忘了,敦煌的守军并不是散兵游勇,一样是骁勇精锐。守城的人,除了昌平王高羽,还有我的幼弟文岄。他二人年纪虽轻,却也不是易与之辈。高漱作乱,也是占了出其不意的先机,让所有人都手忙脚乱了。等敦煌城中他们两人定下心来,自然能够有法子破解。所以你我二人只要固守咽喉之地,静候他们南下,与你我会合即可。”
      怀蓉听到此处,方觉豁然开朗。怀蓉转过头瞧着文崎,严肃的面孔上熠熠生辉,与平时迥然不同。原来这才是他的世界,天下山川皆藏于肺腑。一瞬之间,北疆飞雪,广漠黄沙,长江重岭,犹如画卷一般绵延铺陈,一座座城市如星河璀璨依次亮起,九州四海,仿佛都慢慢浮现在眼前。这人世间以前所未有的样子,在她面前重新出现。而她曾经的世界在其中,只是那样微渺的小小一点。
      她以为自己心如古井,却没有想到,在这一瞬间,好像被打开了另一扇门,看到了从不曾见过的光亮。那是和古寺佛光完全不同的一种光,不是岑寂夜晚抚慰人心的温暖,却是别样的慷慨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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