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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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07)去年今日杏墙西


      关于柳容致这些年的经过,怀慕也不再多问什么,看了看外头,只笑问道,“舅父是如何认识玲珑公主的?敦煌的事情,想来也是舅父一手安排的罢。”
      柳容致点头道,“此事原本就不用瞒着你,我正要说与你知道。你想必知道,敦煌城中,除了昌平王高氏统治百年之外,还有另外一族王者,就是敦煌王室。只是这些年一直被昌平王追杀,全族隐姓埋名,却仍然不忘复国之志。先代昌平王高逸川下手狠辣,敦煌王族渐渐式微,十几年间不曾有过动静,世人皆以为已然灭族,或者是隐退世外。”
      “而在八年前,敦煌王族集聚了数十年力量,集全部之力,试图在城中激起宫变,然而功败垂成,所有势力在一夜之间尽数覆灭,连同敦煌王族嫡系的血脉,她的父亲也一起死了。敦煌王族千百年传承不绝的血脉,也几乎全部断绝干净,只有玲珑一个人被心腹之人拼死救了出来,突破重围送出了敦煌层层封锁的城墙。”
      “那时候我正在敦煌,因为身上有伤,只有月牙泉边的一种药草可治。当时我趁着暗夜星光在水边冥想修行,却不想忽然被人撞破。我这些年行踪不欲人知,因为蓉城始终没有我的死讯,我心里也始终放心不下,日夜担心会有人前来追杀。”
      柳容致冷冷哼了一声道,“可笑我毕生所为,俱是光明磊落,何曾有过这样的胆怯?只是可笑形势不由人,我也只有这样苟且偷安了。那时候我只觉得身边逼过来一股子杀气,我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知道这个人在那一瞬间,对我是起了必杀的念头的,心思急转,我也只当他是来刺杀我的刺客,也来不及多想就要取了他的性命。却没想到,在我一剑刺中他的要害的前一刻,他身上的杀气忽然就散了。”
      “等我惊觉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收手。我以为他是蓉城派来要杀我的人,下手自然分毫不留情的,一件洞穿身体,已是无可挽回,等我定了神去仔细看他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我刺下的一剑,他早就像是从地狱血池里头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的好处,只有一双眼睛犹自清亮,在夜色下头隐约看得出一点异色,与我辈不同。”
      “只是敦煌见胡人也是常事,我并没有觉得什么奇怪,只是后悔,看他停顿了的动作,显然是生生止住了濒死前的最后一击,可见也是把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人。而我的那一剑,却是真正把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线生机也夺去了。”
      “我心里十分后悔,却又知道连我也无法救他,歉疚忏悔也是无用,我一生纵横沙场,杀过之人,原也不是少数,生死之事也早已看得淡了。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还有什么极为牵挂之事。于是我只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若是我力所能及,自然要为他做到。”
      “那人原本对我已经敛去了杀意,却在我问及此事的时候,极为慎重警惕地凝视着我,似乎拼尽了他全身的力量。半晌才问我,姓甚名谁,是否是敦煌之人,与昌平王高氏可有什么关系。”
      柳容致顿了顿又道,“我自然不会把姓名告诉与他,只说我已是世上死去之人,与高氏绝无什么瓜葛干系。那人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想来是从我的剑法里头看出路数,或者是因为我那时满眼俱是心灰如死,也不像是有意要加害于他。然而他仍旧沉吟了半日,我几乎觉得他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才轻轻呼哨了一声。”
      “我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然瞧见远处走过来一只骆驼,骆驼背上还坐着一个人。心里头自然又觉得一紧,此时云破月来,我才看清骆驼背上坐着的,是一个小小女童。用金色的轻纱覆了颜面,端坐在骆驼背上,像是这大漠里的精灵。”
      柳容致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回想那一夜月牙泉边的情形,“走到我们面前,她跳下骆驼背,我看见她金色的裙子上头都沾了血,几乎和那个被我错手杀了的人一样多,然而她显然没有受伤,看着那个呼唤她出现的人已经垂死,不过静静注目了一瞬,却连眼神都平静。”
      “我心里觉得惊讶,这样年岁的女孩,竟然能有这样处变不惊的定力。她那时候在意的不是那个垂死之人,反倒是我,她也打量着我,和那个人的眼神一样,带着与年岁不相当的锐利。我也看见了她的眼眸,也是与我们不一样的颜色,却叫人移不开眼睛去,那是海水一样的澈蓝,在夜色里头更多了些深邃。她静静和我对视,丝毫不曾移开眼睛去,而我,竟然在一个孩子的眼神里头有些晃神了。她的高傲,是什么样的狼狈也遮掩不住的,那个时候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这个浑身是血地在月色下的月牙泉出现的女孩,背后一定有一个秘密,或者说是仇恨。而她背后的故事,想必比之于我身后的,也是一样的痛苦。”
      柳容致叹了口气,“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事情。何况这样的一个孩子,一看就知道一旦缠上了,就再也脱不得身,只怕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甚至于是危险,而这危险,是那时候的我所无法承担的。那个垂死的人,显然是要把这个孩子托付于我,还有这个孩子背后无穷无尽的秘密,也要作为重担一起叫我承担。”
      “我想要回绝他,然而那个人却只是对我说,这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父母都已经死了,身边唯一可以相伴的自己,也再也活不了了。他对我笑了一笑,说这并不怨我,纵然我没有刺下那一剑,他也活不了几日,若是少活几日,能叫这个孩子有个依靠,也算是不枉了。”
      “那人只说要我带着这个孩子平安度日,养她教她到长成,却对这个孩子身后的秘密只字不提,也不提他为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带着一个浑身是血,高贵得不像是红尘中人的孩子,像是沙漠里忽然而来的精灵,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我下杀手。”
      “他什么也没有说,这就让我不能回绝。不论怎么说,他的性命是我取了去的,而他对我唯一的要求,不过是照顾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又能用什么样的话去回绝这个看上去毫不为过的要求呢?”
      柳容致又看了怀慕一眼,忽然笑了,“而在那个时候,我又不经意地瞧了那个孩子一眼。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像你,我忽然在想,我们都离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明明是无依无靠的孤独,却又不愿意把这脆弱给任何人瞧,反而对世间万物都流露出这样高傲的神情,以藐视一切来面对这样的孤独。”
      “所以我答应了他,我应承下一个本来不该应承的承诺,我答应他,只要我活着,就要护这个孩子周全,直到她长大成人再也不需要我的庇佑。我也对那个人说,我自己也是个危险的人,孩子跟着我,未必就能有一个安稳将来。我所能够保证的,只要倾我所能而已,至于旁的,我无法承诺。”
      “那个人却笑了一笑,他说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旁的选择了。他还对我说,他看见我,就知道我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只有我,能确保那个孩子一生的平安顺遂。我还未来得及问他更多,他就微笑着闭起了眼睛。”
      “我用杀死他的长剑,在月牙泉边将他埋葬了。那个孩子在一边看着,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与她亲近,知道她是谁的人死了,她却丝毫没有泪水,仍旧用那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为那个人最后做的一切。”
      “等所有都完结,天就要亮了。大漠上的黎明没有遮蔽,来得格外的快,第一缕阳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我看见她眼中那种蔚蓝愈发得明亮起来,明明是水的颜色,却像是火焰。她忽然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不像让人看见她的眼眸,我虽然不知道这颜色里的秘密,却也能察觉她的心意。我把她面上的轻纱给她覆上头顶,遮住她的眼睛,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血衣。我没有旁的女子衣裳给她,只有用自己的大氅裹住她,带着她一起骑上骆驼背。”
      “我心里明白,我不能带她去敦煌,我就带着她去了更远的地方,比敦煌还要西的地方,向着远处的雪山一路走。我知道她不愿见人,就把她拥在怀里,她虽然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眼睛,却有着和我一样黑色的头发。到了一个小小市集,我给她买了一件孩子的衣裳,和我一样,做汉人的装束。她身上与中原人不同的气质太分明,旁人看着我们,只当她是我和胡姬生的孩子,在西域,这样的人也有许多,本来也不奇怪。”
      “只是她眼睛的颜色十分奇特,我就又给她买了一面珠翳,从头顶垂到下颌,眼睛的颜色也就瞧不清楚了。她她背对着我换上这一面珠翳,转过身仍旧静静地瞧着我的所有安排,仍旧一言不发。关于她的一切,也分毫都不对我透露,对于我的一切,她也一言不发,连我脸上的面具,她也没有多注目一瞬。她的眼睛被遮蔽住了,我就更猜不清楚这个沉默的孩子心里想着什么了。我们相伴而行,形影不离,却彼此不发一言。”
      “我知道这个孩子背后,一定有许多人要追杀于她,所以之后那些日子,我带着她一直往西走,穿过大漠,在雪山脚下的一个小小村落里安静度日,一住就是三年。在我带走她之前的五年里,我已经习惯于一言不发,只当做自己是哑巴,而她一个孩子竟然也就这样,和我一起又沉默了三年之久。”
      “我知道她其实会说话,虽然她从没有开口,或者是因为我觉得她和我一样,只是不愿说话罢了。我们住的那个村子十分荒僻,连同我们在内,也只有十几户人家。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古怪的哑巴父女,父亲戴着面具,女儿蒙着面纱,终年不以真容示人。起初村子里的顽皮孩子,也曾经想要揭开她的面纱,只是又对她身上古怪的疏远高贵有些畏惧,最终都没有真正下手。而这古怪见的久了,也就慢慢惯了。”
      柳容致长长吐了一口气,“其实回想起来,那是我最为平静的一段日子,三年光景就和一日没有什么分别。以前的人生,瞬息万变,而那时候的人生却几乎静止了,永远只有那么几个人,连眼前的一株树,似乎年年月月过去也没有什么分别。我这一生,还从未有过那样的平静。”
      “或者是这平静过的久了,我和那女孩的身上,原本与常人不同的气度也慢慢地消散了,虽然形容仍旧古怪,却不似先前那般与人疏远。甚至于那个村子里的人,看见我们也会一样地点头微笑,年节上有什么所得,也会一样分给我们。”
      “我看着这孩子渐渐长大,心里竟然有了几分真切的关怀,她是这三年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是谁,却是最亲近的人。随着她年岁渐长,我有时把她当做你,尽管你们是如此不同,然而从月牙泉边我看见她的那一眼,我就总在她的身上看见你。”
      “而在那些漫长日子,我长日无事,就慢慢把我过去那些年所看过的和记得的典籍一一默写下来,从烂熟于心的,到渐渐淡忘的,天文地理,文史兵书无所不包,把曾经属于柳容致的一切都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一一誊写在册。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那样做,或者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漫长的岁月里,记得自己是谁。而我咀嚼最深的,是那些剖析君臣之术为政之道的文章,我想要知道,我和我的家族,究竟是为什么会落得如此。”
      话说到此,柳容致闭了闭眼睛,那些光阴悠长慢慢从眼前掠过,“我带着她隐居一年后的一日,我忽然在太史公的文章里看见了不同与我的笔迹,是个女子的字迹,清秀柔婉,却一眼就知道是出身名门。我翻了翻,她在我的书册里,注了许多疑问,我再去瞧她,她却仍旧像无事人一般。于是我就把我的解答,给她也一样注在那些书册上,也不去管她是什么时候去看去想的,过了几日,总有新的笔迹出现。”
      柳容致看了怀慕一眼道,“她的好奇心几乎和你一样,只是她的兴趣所在,总在史书国策上头。尤其是政变宫倾,社稷易主之事,询问尤为详细。我渐渐地猜到了她的出身来历,却又不点破,只是尽我所能地点拨于她。她本是极聪明的,悟性极高,又倾力于此,渐渐地就明白了世事,连那笔触间的柔婉也都渐渐历练成了锋锐。”
      “如此两年,我和这孩子就是这样日日相对,却只以笔墨相交,从来不出一语。我私心里其实觉得十分欢喜,我这些年如此孤寂,如今她长大了,像是当年的你一样,和我像是父女,又像是师徒,更像是知音。我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把胸臆中的块垒都说得明白,而她也渐渐地就懂得了。你该明白,那样的孤寂里头,这样的一点懂得,该是怎样的慰藉。”
      “三年之后,她忽然重病垂危,就像是一朵昙花,忽然就在我眼前急遽凋零。我粗通些歧黄之术,在她昏迷之后,替她细细诊治,才知道原来是昔年落下的伤病。只是这几年她从来不与我说,只是默默忍住,我从来也不曾知晓半分。她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那骨子里的坚韧,却是历经沧桑的沉重,叫人几乎有些敬畏。”
      “然而我却救不了她,只有守着她,我忽然觉得十分恐慌,若是这个孩子死了,我余后的光阴,又要与谁为伴呢?我看着她躺在我的面前,仍旧不能去揭开她的面纱,我知道那是她的秘密和屏障,她若是不愿,我便不能揭开,就像是我不愿揭开我的面具一样。我只有徒劳地守着她,做我一切能做的事情,喂她吃了明知道救不了她性命的药。”
      “而到了最后,我只能以我残存的温度温暖她渐渐冷下去的身体。我抱着她,我几乎感觉得到她在我怀里渐渐死去。我十分恐惧,我想到了更久远的时候,我是如何看着我所有的亲人这样在我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而如今,只有这个一个小小女孩,我却仍然无能为力,仍然只能看着她在我怀里死去。”
      柳容致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不愿去回望那时候一样,“我这样守了她三日三夜,我以为她会死,我几乎放弃了希望。第四日的黎明,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只觉得疲倦极了,那阳光也觉得分外刺眼,我忍不住就眯了眯眼睛。然而我张开眼睛的时候,却看见她躺在床上,静静地睁着眼睛看着我,几乎以为是幻觉。那眼睛澈蓝,在阳光下却犹如火焰。”
      “我已有三年不曾看见她的眼睛,而她长大之后的面庞,我也是第一次见。她的肤色非常洁白,像是山上的雪,轮廓也比汉人深邃些,带着胡姬的美艳,却又因为那蓝的特殊的眼睛而显得深邃清冷。我惊奇地发现,她对着我在笑,眼中似乎有泪光闪过。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等我明白过来,她真的活过来了,我那时候只喃喃说了一句话,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柳容致笑了一笑,“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话,也是八年以来第一次说话,说的确是这么一句。而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在我眼中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孩子,竟然在听见我这一句的时候,抱着我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而那一回,也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原来和我想象中的清冷不同,带着几分稚弱的童音。”
      “究竟是我错了,她终究是一个孩子,即使是一个沙漠里神秘的精灵,她依旧只是个十岁的女孩子,稚弱,并且与我一样孤独。我由着她抱着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她的父亲,是她如今的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人,我对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一次的责任,再也不是别人用性命逼着我接下的,而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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