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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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06)去年今日杏墙西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玲珑笑吟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一身黑色的衣袍,脸上却戴着一个银色的面具,看不出面目,看身形是个男子。只有一双眼睛从面具里头露出来,沉如暗夜的颜色,蚀入骨髓的寒意,叫人一眼望见就心中惊跳。带着几分的阴森,像是从地狱里出来勾人魂魄的鬼魅。
      玲珑看见那人,却丝毫不见恐惧的样子,笑微微地瞧着他,像是看一个自己最为亲近的人。那人也不说话,玲珑却也不告诉怀慕二人这是谁,反倒退到一边,由着这几个人彼此对视。
      青罗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颇有几分畏惧,转头去看怀慕,却见他直勾勾地瞧着那个人,眼神带了几分自己不熟悉的迷惘。
      此时怀慕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鬼魅一样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直直瞧着那一双面具背后寒冷的眼睛。那眼神犹如隔了生死一样的陌生,然而那无尽的寒意背后,却有着一丝依稀熟悉的暖意。那眼睛于他像是有魔力一般,叫他忍不住一直往里头看,几乎挪不开眼睛。而在怀慕凝固的注视之下,那双眼睛里的暖意也慢慢变得分明,连青罗也能瞧得见了。
      怀慕心里浮出一个猜测,声音也嘶哑了,“你是——”
      那个人似乎笑了,面容在面具的背后看不清楚,可那眼眸中的笑意,却像是深渊里的一团火一样,把上头的寒冰都融化了。
      青罗心里惊讶,这个神秘人原本叫人看着恐惧退缩,眼神也苍老如迟暮,然而这一笑之间,眼睛中那种热烈飞扬的神态,竟然与怀慕颇有几分相似。而怀慕看见那样的神色,心里更是一阵激动,却仍旧说不出话来。
      那黑衣人淡淡开口,声音却是嘶哑低沉的,“玲珑出去。”又看了青罗一眼道,“你也出去。”
      青罗见他这样无礼地命令自己,却也没有说什么,就和玲珑一起默默走了出去,与怀慕对视了一眼,微微笑了一笑,还替二人掩上了门。
      那人见怀慕仍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又缓缓说了一句话,“慕儿,好些年不见,你也长成大人了。”
      怀慕心中如被鼓击,半晌才开口,那声音几乎和那黑衣人一样沙哑,“舅父?”
      那人似乎又笑了笑,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子递给怀慕。那绢子显然是经了些年份的,雪白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淡黄,一角绣着一条柳枝,还有两个字,正是容致。怀慕眼中一热,这一方绢帕,是他亲眼见着,母亲在柳家的花园子里头,给自己的小舅父柳容致绣成这一方绢子。
      那时候自己还小,母亲就指着上头的字,轻言细语地告诉自己这两个字怎么读,这两个字代表的人是谁。而自己年少飞扬的舅舅,就微笑着立在身边,腰间佩戴着长剑,低声咕哝着男儿该佩长铗陆离,带这样秀气的绢子不合适。母亲回过头去训斥他,那脸上却还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年幼的自己在母亲身边,瞧着年轻舅父脸上的窘态,拍着手笑着。
      见怀慕愣神,柳容致的也多了一点泪光。他与怀慕之间,已是十二年未曾相见。昔日姐姐膝下笑闹的伶俐孩子,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王侯。昔日神色飞扬的自己,柳家最为年少得意的将军柳容致,却成了暮气沉沉的将死之人,披着一副残破的皮囊,苟延残喘地过日子。
      那个和自己嬉闹玩耍,拉着自己的衣袖,跟着自己偷偷伏在屏风背后的幼妹柳芳和,在自己最为仇恨的人身边,做着有名无实的妻子,内心寂静如死,静静地过着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日子。而那个对着自己温柔微笑的长姐,亲手往丝绢上绣着自己名字的柳芳宜,已经成了重华山上的一抔黄土。
      更多的亲人,自己的父亲柳鸿恩,自己的大哥柳容声,二哥柳容晖,还有无数同袍将士,都在桃源川赤红的溪水里埋葬,或是被那一把火烧的干净。
      西疆柳氏,封邑桐城的名门望族,西疆千里土地上,除了上官家族之外最为显赫的家族,煊赫百年,所有的荣光和威望,热血与忠诚,就那样都被一把火烧尽了。而活着的人,也就从此生活在地狱里,为那些死去的人,留下的恨,日日穿行在暗夜里,看不见光亮。
      柳容致回想起这十余年光景,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活下去的,连自己到了此时也不敢回首。他所唯一记得的,那种暗无天日的黑暗,无所依傍的恐惧,死死挣扎的痛苦。
      而十余年前之事,已经恍如隔世。那时候的自己,也不过是弱冠之年的朗朗少年而已,策马江湖志得意满,挥斥方遒,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而如今,望着自己鬓边的白发,柳容致心里微微苦笑起来,其实自己过了而立之年也没有多久,心境却沧桑如许,如同迟暮老人了。
      柳容致回了神,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怀慕。眼前的这个孩子,姐姐唯一留下的这个孩子,如今已经这样大了。眉目英挺,有着上官家族独有的深刻轮廓,眼眸也是一样的乌黑,深邃瞧不见底。那种眼神深处的冷峻极有震慑力,几乎有些无情似的,叫柳容致瞧着的第一眼就想到的上官启,心里就是一寒。
      他是像极了自己的父亲的,眉眼轮廓,甚至于身形气度,都和自己记忆中那个年少的王爷如出一辙,然而眉梢眼角之间偶然流露的一缕飞扬神态,却又像极了柳家的人,那种恃才傲物到几乎目下无尘的自信,是自己家族骨子里深深埋藏的东西。
      柳容致几乎惊奇地发现,上官怀慕嘴角的那一抹微弱笑意,似有若无的,像是心里明白而去嘲讽世事,又像是乘着一股子最无拘无束的风,一股子至纯的清气,这神情竟是这样熟悉。
      那一种近乎戏谑的神色,柳容致恍惚间记得,就像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只是这样的神情,如今他在自己脸上再也瞧不见了。戴着面具的活死人,哪里会有什么神情笑容可言?而上官怀慕脸上的这一抹笑,也一样被更为深沉的庄重遮掩住了。
      他还记得那时候这个孩子,拉着自己的手喊四舅父,叫自己和他说兵法诗书。那时候的轮廓还是孩子的圆润,面如满月的乖巧孩儿,眼神中是一种热切的期盼和向往,还带着一股子真挚的崇拜。
      柳容致想到那热切的眼神,心里忽然一痛,自己也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一个人,满心里崇敬信赖,视如君主,恩师,兄长,他敬他犹如神明日月,却没有想见最后是那样了局。柳容致有时会想,比起家族的覆亡,神明的背叛,或者也是他心里日沉月落的黑暗。
      怀慕也一样瞧着柳容致,半晌才哑着声音道,“四舅父,你这些年可还好?”
      说着悄悄看了柳容致脸上的银色面具一眼,转瞬就移开了目光。若不是那种熟悉温暖的眼神,连骨肉至亲的自己也都认不出这个昔时最为亲近的人了。这样的遮掩,还有那温暖眼神下头深切的沧桑,怀慕一看就知道,这十三年过去,风霜过尽的人,又岂止是一个自己?
      怀慕刻意遮掩的一眼,在阅尽世事的柳容致眼里,又哪里隐瞒得过。他淡然地笑了一笑,或者是心太苦,那笑容里竟然没有了苦涩,倒像是处之泰然的平静,甚至有些漠然。怀慕看着柳容致眼里的温暖光焰渐渐散去了,底下暗沉沉的颜色,却一层一层地浮了起来,最终那一双熟悉的眼睛,也变得陌生起来,和脸上银光闪闪的面具倒像是一样的,只是更冷更寒罢了。
      柳容致缓缓地开了口,怀慕这才惊觉,昔日如松风过耳一般清越的声音,就像是被烈火淬炼着的兵刃一般,嘶哑中带着一种冷厉,听不出丝毫的温软人情来。
      “这些年过得如何?”柳容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暗色来,声音里似乎带着些笑,却又古怪得几乎可怖,“你想知道我这些年的事情?你想知道为什么世人都说我死了,我却依然活着?其实我这些年,于你于这世上所有人,就和死了没有什么分别,这些昔年的事情,就如前生一般,既然已经死了,不过是没有过得奈何桥去饮那一碗汤罢了,又何必要问呢?你若是还把我当做四舅父,就只当我是从阴司地府里头爬出来的一缕亡魂,生死之界不可逾越,你也就无需多问了。”
      怀慕见柳容致不愿说,敬他是尊长,自然也不便逼问。何况怀慕看着眼前的至亲之人,不消问也知道,他的世界有过怎样的翻覆,想必是不忍回首的一段,说是生死之界也毫不为过。
      怀慕对十二年前的柳容致,印象是极为深刻鲜活的。怀慕幼年时,除了与父母一处享天伦之乐,与董余兄弟等聚知交之情,最为怀念的,也就是和这位四舅父一起的光景了。
      柳家兄弟姊妹五人,共有三子二女,上头是两个哥哥,母亲柳芳宜行三,姨母柳芳和行五,这位舅父,便是于母亲和姨母之间出世的幼子。
      自己出世的时候,这位舅父也不过十余岁的年纪。自己还是个幼儿的时候,这位四舅父已是允文允武,风姿俊秀的少年郎,是名动西疆,人人仰慕的皎皎朝阳。一时之间,柳家四郎的名字,在蓉城直至西疆,几乎是没有人不知道的。自己听母亲含笑说起过,柳家的四郎出门去,满城芙蓉尽折,满城女子眼波盈盈含情,莫不争相折花相赠,比之昔年花果盈车的潘郎也不遑多让。
      自己渐渐长大,父亲日渐忙碌,与自己在一处的时候也就渐渐少了。而那个时候的自己,最是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好奇的时候,这位年少飞扬的舅父,就成了指引自己的那一个人。
      与父亲的沉稳练达不同,这位四舅父的身上,有着自己最为倾慕的光彩。在自己的眼里,他比兄长更为博学多知,比父亲更为随性自在,比师尊更加亲切温和。怀慕记得那时候,自己视这个人如最辉煌的太阳,并且永不落日。
      他深切羡慕着他,羡慕他仗剑千里,纵横天下的将军气概,羡慕他谈吐清雅,下笔生华的书生意气,更羡慕他无拘无束的自在,犹如风一样的自由。怀慕那时候只觉得自己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做像四舅父这样的人,比起做一个和父亲一样日益深沉的王者,他更愿意成为这样的风。
      再到后来,父亲说要历练他,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去外头游学,他心里雀跃,下决心离开蓉城,去更远的世界,自在无拘地于天地间来去。那时候他还太小,母亲对自己并不算放心,是四舅父对母亲说,男儿就该如此,不能做金门玉户里无用的金丝鸟,这才放了自己去。
      他还记得,那时候舅父和父母一起锦绣河边的渡头上送他,那时候四舅父眼中的光彩,照映出了还年幼无知的自己,和那个要自由无拘的梦想。怀慕还记得他和自己说,等他游学回来,认识了真正的人间冷暖,世间至理,就要带他到自己的军中去历练,还要带他认识许多世上真正的饱学之士,真正有真知灼见的人。那时候的怀慕,心里充溢着离开的激动和对将来的期盼,只觉得自己的将来被那灼热的一眼照的亮了,却没有想到,那一眼竟然是永别。
      记忆里朝阳一样明亮光彩的少年,如今已经是这样的人,眼里透着死气,连面容也声音都隐匿起来,再也看不出昔日的样子了。怀慕长叹了一口气,十三年的光阴,自己还曾经有过五载无忧无虑的光阴,而眼前之人,却是一日也不曾真正活过了。
      他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不来寻找自己,叫自己在这十二年之中,先是对发生的一切懵懂无知而行走天下,再是独自一人背负这样的重担。他知道人都有自己的为难和思量,既然自己牵挂的人如今还能活着站在自己眼前,过往种种也都不再重要。
      其实怀慕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曾经在听见未曾找见柳容致尸身的传言时想过,若是他还活着,自己也就不必如此辛苦。他甚至于真的派人去找过,从桃源川的崇山峻岭,到极西的荒漠和极南的密林,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明白了,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依靠,他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前行。
      他在那些无所依靠的岁月里,慢慢学会了坚韧沉默,也渐渐懂得了人情冷暖,不动容于世人交口称誉的虚名,也不屈服于明里暗里的刀剑。这些年风光的背后,所有的艰难他都一个人扛下了,他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上官启,而不是自己昔年所期望成为的,柳容致那样神采飞扬的侠客。
      有时候自己也会怀念那些策马江湖的逍遥日子,然而他也明白,父亲那样的人活着,太阳一样耀眼的人,却一夜之间陨落了。这样也好,不论自己失去了什么,放弃了什么,至少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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