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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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08)去年今日杏墙西


      怀慕见柳容致不再往下头说,便问道,“那后来之事呢?”
      柳容致怔了一怔,才又笑道,“后来之事,想来你也能猜的到了。等她大好了,就对我说了她的身世,她的家族的覆亡,和她身上背负的复国使命,而我也再不对她有所隐瞒。我便收了她做自己的弟子,悉心教导她一切,并且筹谋着如何能够帮助她复兴她的家族。”
      “我们都知道,要想复兴她的家族,除了再次回到敦煌,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对于我而言,除了帮助这个我视作女儿的孩子之外,还有更深的私心在里头,若是她能够回到敦煌,成为西北疆域的主人,有朝一日,我才有机会帮助你拿下这半壁河山,才能帮助你坐上永靖王的位置,帮我自己自己的家族洗雪沉冤。我这一层意思,她也明白清楚,所以这些年,我们都是为着这个共同的目的而步步前行的。”
      怀慕有些惊奇地问道,“四舅父如何知道,我有一日会到敦煌来?”
      柳容致笑道,“这还不容易猜想么?柳家一夜之间灭族,你在蓉城,自然日子也不会好过。大公子虎视眈眈,自然会趁机扶植自己的势力,你的父王,也会防着你在西疆的一切。只有昌平王的西北,是他所无法顾及的地方。而西北与蓉城对峙多年,战事连年,你自然有挥师北上的机会。”
      “往年南北交战,多半各有胜负,难以真正输赢。若是有人能和你里应外合,那么我们控制住昌平王的半壁江山。那个时候,玲珑成为西北的主人,自然和你是一条心的,连这江山也可算是共享之。南北划江而治,你和你的父王也都能平起平坐,又何须对他俯首称臣呢?至于你的哥哥,更是全然不在话下。如此谋算深远,才是保全你的万全之策。而我,也能尽到对玲珑的责任,全了她的心愿了。”
      怀慕吐了一口气笑道,“我原本还和青罗想着,这位玲珑公主虽然与我们结盟,却终究透着古怪,正谋算着如何是好。既然是这样的亲缘,我和青罗也就能放得下心,敦煌这边没有后顾之忧,我的心也就更定了许多了。”
      柳容致点头道,“如今的局面,想要最迅速地控制住局面,避免更多的变故,只有叫玲珑嫁与高羽了。你如今虽然攻下了敦煌,究竟是异族,西北人刚烈,未必就能服你,到时候若成了心腹之患,倒是得不偿失了。”
      “玲珑虽然是敦煌王族,却是个女儿身,不能真正做了君主。敦煌王族被高氏夺权已有百年,百年间虽有风云激变,却都被昌平王压了下去,寻常百姓并不得知,年岁深远也就慢慢忘了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了。百姓除了视敦煌王族为传奇中的神明,也一样视昌平王为现实中的君主。对大部分的西北人来说,这二者并不是血海深恨的宿仇,倒像是阴阳两面的共生。”
      “所以,只有这双方被王室的婚姻联系在一起,你再从背后支持,才能平定四方之心。玲珑所要的,是再一次站在暌违百年的王宫顶端,俯视再次属于自己的敦煌,而我知道,你想要的,比之腥风血雨里的抢夺来的河山,倒不如是背后真正的支配。”
      怀慕点头笑道,“到底是四舅父明白我的心。其实这些年,我也算想的明白,这天下谁为主本来不要紧,要紧的是百姓能安居乐业,才是要紧的。我与西北开战,自然是有着自己的私心在里头,却也是你来我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若是不杀人,人就要来杀我,我若是不入侵西北,定云江南的人又如何能够安居呢?既然能有如此的两全之法,有舅父和玲珑在,双方止战,我也乐见这样的结果的。”
      “只是还有一样,方才我和青罗说起,虽然玲珑是王妃,如今把持着敦煌的诸事,然而到底并不是名正言顺的王。而那个高羽,虽然是病容身子但这个虚名儿,却总是高逸川的儿子,如今西北名正言顺的君主。如今虽然没什么,却难保这样的局面能长久下去。”
      柳容致笑道,“有我在,一时之间还出不了什么乱子。”沉吟了一时又道,“其实我心里,最好的法子,就是等玲珑有了孩子,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到时候就算是改了昌平王的封号,重新号为敦煌,也没有人会说什么的。”
      柳容致顿了顿道,“只是,玲珑不但是敦煌的公主,也是我的弟子,甚至像是我的女儿,如今年纪幼小,我也不忍去和她说这些话。其实她心里想必也明白,只是自己不愿去想罢了。”
      “说起来,她十岁上就被我送进了昌平王府,和高羽公子年岁相当,也算是青梅竹马地一处长大。若不是亲近信赖,今日也不能成事。而如今虽然成了夫妻,实则已是陌路,彼此提防算计着。她究竟是个女子,如今已为家族王位牺牲了自己一世,而这样的事情,我仍旧不忍逼她,想到你的母亲,我也没有法子去逼她。”
      怀慕听柳容致说起母亲,也长久沉默了。半晌才探寻问道,“玲珑公主的眼睛,可是因为服了什么药的缘故?”
      柳容致苦笑道,“你也瞧出来了。当日的情势,若是不进昌平王府,咱们的计划也就不能实现,然而她的眼睛太奇异,昌平王高家的人一看,自然就知道是他们卧榻之侧的心腹大患,哪里能活命?我苦思冥想,也找不出能遮掩这一点的万全之策。直到有一日,是她自己出现我跟前,眼睛已经变成了翡翠的碧色。”
      “我心里不忍,这样的毒,一日两日也就罢了,年深日久,她就必然要盲了。然而玲珑她心意已决,我也不能动摇,只好就那样送她进了王府。她年纪小,没有人想到是有人可以安排进来的,也就顺理被挑了进去。可巧高逸川的幼女纤雨郡主,和玲珑年岁相当,她就被安排在了郡主身边,过了些时日又被送到高羽身边,这一去就是五年。”
      怀慕蹙眉道,“其实有一样事情,我心里一直不曾想的明白。隐园之谜,敦煌王族的嫡系子孙,也都该是知道的。纵然敦煌王室并不知晓高氏修筑的王宫至隐园的地宫密图,然而隐园虽然在众人心里神秘,却终究是与外界相连的,从敦煌城外,依旧有法子进去。既然如此,为何敦煌王族放逐百年,始终不能通过这样的一条密道复国?而高氏得知了这一条密道,又何以敢用这心腹之患人的秘密来作为保全自己,岂不是置自己于炭火之上?”
      柳容致道,“这话我也曾经想过,只是一直没有想得明白,还是后来玲珑说起,我才算知道究竟。昔日敦煌王族被逐出敦煌,幸免于难的子孙逼不得已流落四方。姻缘之密,因为都记录在王宫的秘策里头,落在昌平王的手中,自然隐园也不再是藏身之所。高氏修缮隐园之后,在王宫和隐园之间,又加筑了许多密道地宫,而昔年敦煌王族先祖在隐园四周布下的奇门之阵,也被高氏重新调整部署,再也不是昔年的样子了。”
      “所以敦煌王族之人,只知道隐园,却不知道隐园和昌平王府之间的联系,更不知道,其实历任的昌平王,夜间都歇宿在这一块敦煌王族曾经拥有的神秘园林中。自然的,也有人曾经试图进入隐园,然而奇门之阵已破,连隐园这属于自己家族的最后一块净土,也都已经成为新的秘密了。”
      “玲珑进入昌平王府数年,也只是细心留神府中诸事,然而高羽并不是世子,年纪幼小又病弱,府中的要事,他也并不知晓多少。只是既然玲珑知道有隐园的存在,有些事情旁人无心,她却留了意。我教了她医术,给她编造了身世,是一个行走敦煌的汉医和一个胡姬的女儿,父母双亡。在澜姬和任连云的眼里,她聪明伶俐,出身寻常身世可怜,又跟着高羽兄妹打小儿一起长大,算是最为亲近贴己的人了。所以有什么话,几乎也都不瞒着她去。”
      “后来她渐渐摸清了这园子和王府的关系,也知道这中间有极为复杂的地宫密道,然而这是昌平王高氏保全自身的最后防线,如何能叫她一个丫头这样容易就得知了?她费尽心思,却总是拿不到这最终的秘密。她几度询问于我,我也只有叫她稳住心神,切莫铤而走险。虽然是秘密,也总有得知秘密的人,既然有得知秘密的人,就要获悉秘密的的机会。”
      怀慕点头道,“舅父说的极是。任连云是高羽的人,在去年离开敦煌的时候,就已经把隐园的秘密告诉了高羽,并且安排了高羽母子兄妹三人住进了隐园,玲珑公主想必也是那时候跟着进入隐园的。”
      “只是她虽然进去,却又是怎么拿到了那般详细周全的机关地图?说到底,她那时不过就是个丫头,又怎么会知道这许多。这本是只有王和王储才知道的事情,她若是刻意打探,岂不是落了痕迹招人嫌疑?若是不问,这秘密知道的人却太少,知道的几个又守口如瓶,绝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刻意寻觅,自然不会自己浮出水面的。”
      柳容致点头道,“你说的不错,玲珑也明白这里头踏出去一步就是死,所以也不敢轻易去问的。亲口和玲珑说了这个秘密的人,就是高羽自己。”
      怀慕讶道,“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会就告诉了她?”
      柳容致淡然一笑,却忽然道,“听闻你家中大哥,新近迎娶了一个姨娘,是安氏身边的侍女?人同此心,你想想也就明白了。”
      怀慕转念一想,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玲珑和高羽一处长大,十岁到十五,最是情窦初开的岁月。高羽自幼病弱,又不是世子,身边自然少人亲近。有一个聪明又美丽的少女相伴在侧,年岁悠长,倾心相许,也是有的。少年郎心里,还能有什么比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更要紧的事情呢?就算是江山王位,或者也比之不上的。
      而对于玲珑而言,这样的情意看在眼里,又是什么样的情形感受?对于他们这样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血泪和盼望的人来说,这样的情感,实在是太奢侈的事情。
      柳容致把玲珑送进这一座王府五年,日日侍奉着自己家族的世代宿仇,日日对着他们欢笑,心里却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平静下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她用自己的健康,光阴,美貌,聪慧,甚至于是爱恋和婚姻再到一生,全部都祭献出来,换来如今这个敦煌城中最高的位置,换来自己家族百年飘零的终点,换来自己湛蓝的眼睛重又出现在日光之下。
      然而她自己,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呢?她什么都有了,却又什么都失去了。
      怀慕心里叹息了一声,和自己一样的人,原来有这样多。而如今想来,自己比之玲珑,又是幸运得多了。
      怀慕想起方才玲珑说起柳容致的时候那一抹温暖清亮的笑容,和柳容致方才说起的,玲珑三年的沉默和十岁时候的那一场大哭。怀慕心里喟叹,在那之后的年月里,她其实也仍旧是沉默的,只是这沉默的尽头,再也等不到那个能让她投入怀抱,放声痛哭的人了。她才不过十五岁,然而她的一生,却也就如此了,每日微笑着说话,却守着一颗沉默孤独的心。
      柳容致也沉默了半晌,这十几年的岁月,于他像是凝固的。只有玲珑,是他这凝固生命力唯一变化的一个,像是一朵花,慢慢地开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这生命里唯一的一朵花开了,却又不得不瞧着她谢。
      他终于明白,那时候自己守住的孩子,其实终究是要离开的,是要凋谢的,因为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途。曾经的自己,是看着亲人死亡而无能为力,而现在的自己,其实仍旧是一样的无奈。自始至终,他也留不住什么,或者是想留而留不住,或者是明知道自己挽留不住而索性不去开口,更或者,是早就知道自己不该留,因为他最在意的人,却自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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