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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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01)见君忽忘花前醉


      书册如仇,旧游浑讳。有怀不断人应异。千山上去梦魂轻,片帆似下蛮溪水。
      已共酒杯,长坚海誓。见君忽忘花前醉。从来解事苦无多,不知解到毫芒未。
      走了半日,到底到了染云堂。封氏的染云堂依旧是寂静安详的所在,犹如封太妃佛堂里头供着的那一尊玉佛一般,安详地卧在月色雪光里头,被四围的松柏树拱卫着。
      青罗远远从外头看去,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里头烛影摇摇,与青罗来访的无数个夜里一样,那灯火温馨,几乎感受得到里头的暖意,和永远氤氲着的淡淡的檀香。似乎太妃就在里头榻上歪着,和长郡主或是身边的丫头们说笑取乐,丫头们的脚边搁着炭盆子,里头烤着栗子马蹄一类的吃食。若是怀蓉身子好,或者还有她坐在太妃跟前,静静地抄着一卷经文,有时候听太妃说上两句里头的典故,芸月笑吟吟地给她沏上一盏茶。
      然而青罗知道,此时里头定然不再是昔日的安详。而自己这一番踏足进去,只怕连这粉饰出来的平静,也再扮不住了吧?这样也好,这样粉饰太平的日子,自己早就看得厌倦,平日里只有这样伪装,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她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只有披荆斩棘地往她想去的地方去,不管前头有任何人任何事阻止自己,她也要毫不迟疑地去往前方。
      在院子里头略站了一站,青罗便自己打起帘子进去。里头仍旧极暖,却不同与往日夜里的欢声笑语,悄无声息,往日里那些嬉闹的小丫头们也不知误了哪里。封氏的屋子里头笼着一重一重的青纱,上头暗暗的染着西番莲花,此时一重一重都落下来,更是瞧不清前头的景象了。墙角紫檀架子上常搁着的赤金麒麟香炉仍旧在那里,此时正吞吐着香气,那里头的檀香味道被那无数的青纱幔笼住了,似乎比平日更沉郁几分,密密得散不开。
      在这样静谧的香气里头,一步步踏金砖地上,连自己的足音都听得清楚。青罗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几乎不像是在公侯王府的富贵之地,倒像是走在深山佛院一般,外头的北风正紧,却也听不见了。青罗不见人,也就自顾往里头走,正要进内间,横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来,却正是芸月,也不说话儿,只默默拦在门前头。
      青罗也不必多问,只瞧着芸月的神色,就知道太妃自然在里头有什么紧要事了,也就微微一笑道,“芸月姐姐既然在这里,必然是太妃不许放了人进去的。只是我实在有极要紧的事情要和太妃说的,想来和太妃正在里头思量的,也正是同一件事情,姐姐还是回禀太妃一声的好。”
      芸月本来神色淡淡,听见青罗说那一句,所求的事情与太妃所想的一般,倒是有些压抑,见青罗面色凝重,也就不敢耽搁,回转身进了里头。不一时出来,就对青罗点头道,“二奶奶进去吧,太妃和王爷都在里头等着二奶奶呢。”说着自己便默默退了出去。
      青罗见芸月退下,便自己进了里间,果然上官启也在里头了。青罗稳步走了进去,只微微扫了一眼,如往日一般躬下身去恭敬请了安,这才抬起头来细瞧。
      青罗骤然抬眼一瞧,倒是唬了一跳。青罗自那一夜在宜韵堂里头见了上官启之后,对于他这些日子的心绪也不能不说有几分好奇的。上官启在自己的印象里头,素来是装饰端严,举止谦雅,阴沉难测的。然而今日坐在那里的这个人却像是比昔日苍老憔悴了好些,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鬓边似乎也带了几缕银丝。更叫青罗心惊的是那眼神,那熟悉的冷峻下头似乎空空洞洞的,带着一丝叫人心惊的莫明情绪。
      太妃仍旧和往日一样斜倚在榻上,一手笼着一个手炉,另一只手捻着一串菩提子佛珠,微微眯着眼睛,神色倒是十分平静的样子,丝毫不见端倪。既不瞧着进来的青罗,也并没有瞧着上官启。青罗心里暗暗赞叹,这才是经年磨洗出来的金玉一般的心了,当真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面色不改的。
      封氏倒像是此时才瞧见青罗进来一般,笑着抬起头道,顺手往上官启对面那几张搭着福寿花样锦缎褥子的椅子上头一指,“别站在那地下,快过来坐下。只是难得今儿晚上你父王也在,倒反而不要拘束了你。”
      青罗听了此话,却并不往那边去,反而整肃了形容跪下了。青罗素日给封氏请安,自然都是寻常礼节的,此时行了这样大礼,封氏心里头微微一惊。方才听见芸月进来回话,青罗言语里头的意思就有些不寻常的,此时这样郑重,封氏心里头也已经隐约猜着几分,面上却不露出来,只笑道,“当着你父王的面,这是做什么呢?我们家里头没有这样多的规矩。若是在我这屋里跪坏了,等慕儿回来了见着,我可要拿什么赔呢。传出去说我们王府里堂堂的世子妃还要罚跪,更是笑话儿了。”
      青罗见封氏并不明说,此时却没有心思与她闲话打机锋,索性照直了说去,便又磕下一个头去,直起身子稳声道,“孙媳是来求祖母和父亲一件事情,请祖母允准孙媳去松城寻二爷去。”
      封氏心里又是一震,一来自然是因为青罗已经这样快便知晓了怀慕之事,便知怀慕手中暗藏着的心腹,也是非同小可,可见王爷平日的忌惮也不算完全无因。二来却更是因为青罗往日不论自己怎样说,总是恭恭敬敬叫自己太妃的,今日非但叫了祖母,连王爷也唤作了父亲而不是父王,却是十分罕见。封氏不由微微支起了身子,一双总是微眯着的眼睛此时却冷彻如北辰,静静瞧着眼前跪着的这个女子,自己的孙媳,更或者是如今高贵的世子妃,西疆未来的女主。
      有关怀慕未来的妻子,这些年她在心里头,也反复思忖过许多回。这或者可以说是她的一块心病了,思来想去也没有个好的说法。这个女子不单单是怀慕的妻子,是自己上官一族的嫡媳,更是西疆的世子妃,未来的王妃,甚至是太妃。她手中拥有的权利太多,要背负的责任也就太重,她必须聪慧果决,又必须忠心耿耿,愿意倾尽一切,永远守护着这一片疆土。封氏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都是在为这样一个身份,起起落落,浮浮沉沉,耗尽全部心血。这是个尊荣的位置,也是个艰难的位置。
      这些年,封氏不是没有留心择选过未来太子妃的人选。自己的外孙女清玫,方家的长女清琼,董家的女儿董徽,都是自己可心的人儿。清玫自然是自己最信赖的了,一来亲上加亲最是喜闻乐见,二来她那样的身世,自然会一世忠心于这个家族,她的身上本就流着一半上官家的血脉。何况将来,她的身后就是整个方家,这一脉本就属于王族的势力,更能巩固下来。这些年,自己不是没有和女儿提起过,然而女儿这些年自在惯了,却是极不愿叫自己的女儿卷进这样的风波洪流中去的,一再和自己说,不求富贵荣华,只愿平安终老。
      封氏虽然期盼,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更何况这样的爱女之心,自己也是十分明白的呢。至于清琼,自然也是得意人选,然而却被安氏先为怀思开了口,又被清琼回绝,若是娶进门来做了世子妃,这长子嫡子之间的龃龉只怕更深。至于董徽,虽然也是伶俐孩子,到底年岁小些,还未有长成。因着这些牵绊因果,于是这些年,也就这样耽搁了下去。
      封氏心里头对怀慕态度,与上官启的顾忌防范不同。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定了怀慕,将是未来西疆的主人。封氏的心里是十分在意嫡庶尊卑的,倒不是因为她觉得庶出身份就怎样,她始终坚信,只有最□□的女人,才能养育出最合宜的继承人,那些优伶侍女之流,哪里能有这样的智慧?封氏骄傲于上官家族高贵的血统,是绝不容许低贱的血脉融会进去的。
      至于怀思,她本就不甚青眼,以为不论聪明身世,都是不如世子怀慕许多的。至于他的生母安氏,更是封氏自己心里的一个结了。且不论她的身份如何低微,那个女人昔年的作为品行,纵然自己这些年从来不说,心里却不是不知道的。这样的人若是做了西疆的太妃与自己如今的地位并列,且不论是否能辅助国政,就连想起来,也觉得是对上官家族血统的侮辱。而怀思所迎娶的妻子葛氏,封氏冷眼瞧着,也觉得轻浮浅薄,不能担当重任。
      这些年封氏冷眼瞧着上官启和怀慕之间的冷战,虽然从不开言,甚至于时时冷落警醒怀慕,其实心里头都只觉得是对这个未来王者的一种试炼罢了。只要怀慕能够向自己证明他的能力,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这个本该支持的王孙。
      昔年柳氏一族的事情,其中真真假假,封氏并不愿意多想,却也不是心里一点没有数的。她十分清醒地知道,纵然柳氏当真有过谋逆之心,如今到了怀慕这里,也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封氏冷眼瞧了这些年,怀慕自然深爱自己的母族,只是他是上官氏的儿子,这是不容更变的事实,纵然真有什么逆党余孽怂恿教唆,以怀慕的眼光知见,他断断不会做出什么危机家族之事。柳氏灭绝无人,他能做的,至多不过就是为柳氏平反罢了,更何况上官启也并没有真正毁谤了柳氏名誉。
      上官启何以对怀慕耿耿于怀多年,柳氏心里也不是不明白,与其说是防范怀慕,不如说是对自己当年的错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只有防范怀慕,坚信柳家的谋逆和威胁,他才能觉得自己昔年所为是并没有错的。封氏心里十分清楚,上官启心里,何尝不知道怀慕才是承继家业的人选?只是他咬死了这一种固执的自我欺骗,一直不肯这样承认,才便宜了安氏和怀思得意了这样多年,甚至隐然有了和正室并立的地位。
      封氏对于未来王权谁家的思量不外乎三件,儿孙自身是否可造之材,母族和妻族的地位、能力和忠心。从两个孙儿自己来说,封氏是毫不犹豫的。论起母族,除了血统,不外乎就是母族的支持。安氏自然是不入封氏的眼的,却因为上官启的扶植,也有了些心腹势力。怀慕的身世虽然高贵,亲族却已经死绝,上官启又诸般压抑,暗地里难免有诸多诟病议论,尤其是王爷近旁势力的方家,未必就能真正臣服效忠于他。所以如今的局面,本来毫无悬念的局面,此消彼长,可谓是僵成了死棋。
      所以封氏更加明白,怀慕未来的妻子将是这一局死棋中的关键。假如这个女人的能力和忠诚能够赢得自己的信任,就能得到自己无所保留的支持,那么王爷的防范,也就必然会慢慢瓦解,封氏在上官家族做主多年,对于自己的权力地位,是有十分把握的。然而在封氏听闻怀慕的婚讯的时候,却难免持了十二分的怀疑,觉得此时这个女子的存在,似乎将要成为了怀慕的软肋。
      这个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女子,正是封氏最放心不下的。她来自与己方征战多年的朝廷,是王爷沙场上仇敌南安王的女儿,是帝君的皇亲国戚,她的身份,本就是自己放心不下的心病。封氏活了这么些年,和亲求安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见过,里头掺杂着多少阴谋刀剑,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女人,或者是敌营送来自己枕边酣睡的间隙,趁着不备,就冷冷地捅过来致命的一刀。纵然不是如此,这个女人只是如无数嫁离父母的女子一样,她也不能保证,这个女人能够承担起她需要背负的一切。
      封氏心里对远嫁和亲的女子的想象不外乎两种,一是如西施一般,被当做了红颜祸水,美人靥下的,不过是穿肠蚀骨的毒药,贴鬓安放的匕首。美则美矣,却终究是昙花一刹,道终了,两败俱伤。二是如自己最年长的庶出孙女怀芷,无奈悲苦,两眼含泪,柔柔弱弱地远去千里,告别了父母亲族,从此再也没有声息。封氏觉得十分忧心,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她不愿相见的。她亲自守护了一生的、从无数次风雨飘摇挽回的山河,她怎么能叫别人断送了去?
      第一眼瞧见青罗的时候,封氏倒是有些惊艳的。这个年轻女子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骄矜柔弱,也似乎没有自己着意要看出来的阴险谋算。她像是一朵山崖冷泉边上开放的玫瑰花儿,那颜色富丽明艳,一望即知是贵家之女,气韵容貌都可见身世不俗,双眼清澈可见聪慧,又清冽而干净。
      她身上没有封氏在寻常世家女子常见的那种锁在深闺的软弱无依,像是有些倔强的,带着些自在的意味。她不是寻常盆景里头赏玩的富贵花,像是天家一朵仙葩,却不知怎么遗落在了空寂无人的山间。
      封氏那一眼就瞧得出,她必然是聪慧女子,若单论起聪明果断,必然是能够担负起世子妃的责任的。然而封氏心里却仍旧不能放下,她对于上官家、对于怀慕的忠诚,仍旧是难以彻底释怀的。封氏搁下了几句狠话试探,也不见她有什么不宜的举措,心里也一时放了下来。
      封氏冷眼瞧着这个新嫁进来的孙媳,只觉得无处不妥当,却总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触,叫她心里放不下。封氏忽然瞧着她身边并立的怀慕,一瞬间有一点恍惚,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儿子,如今的王爷,心里这才恍然大悟,她忽然发觉,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并不想想新婚夫妇,举止虽然合契,眉眼之间却是淡淡冷冷的疏离。
      她忽然想起上官启和柳芳宜新婚的时候,那才真是岁月静好,琴瑟和鸣的恩爱眷侣。她犹自记得启儿带着芳宜给自己第一次请安的样子,真是眉眼俱笑,不似眼前之人。那时候自己也曾经欣慰于自己的儿孙能有这样的福气,却哪里料得到后来的事呢。
      老年人本就多思,瞧着眼前风华正好的孙子孙媳,想起了如今年逾不惑的儿子仙逝多年的儿媳,又想起自己故去多年的夫君,封氏的心里忽然就柔软了下来。封氏固然是个精明的太妃,却仍旧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祖母。她瞧着眼前的这一对新婚夫妻,想着曾经那些自己年轻的岁月,忽然心里一热就赐下了自己大婚时候的一枝凤凰展翅衔珠步摇,和与先王定情时候的一对比翼龙凤青红玉佩。在那一刻,她真心的期望这个孙媳,能够与自己的孙儿恩爱白头,相守到老。
      封氏一边盼着这两个孩子之间能够琴瑟和谐,却又有些忧心,芳宜和王爷本是有真心的,也为了旁的事情,终究成了怨侣。而眼前这两个人,今日无情,或者还能平安终老。若是当真有了真情,一旦遇上旁的变数,岂非又重蹈了当日覆辙?
      昔日柳芳宜的事情,她知道是自己儿子一生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她自然不愿自己的孙儿也受着一样的苦。她生长世家,自然知道,即使是在西疆,贵家姻缘,也难得有真正因为两情相悦结为连理的。即便是上官启昔日娶了柳芳宜,说是一见倾心,其实也是权术之争罢了。而自己的孙儿如今为了几乎同样的缘故迎娶了自己的新娘子,会不会也和儿子一般,一世悲苦呢。
      后来的日子,封氏冷眼瞧着,青罗的能力聪明自然不消说,似乎对上官家也没有什么不妥的行动。慢慢得,也更看出青罗与怀慕之间的情意,欣慰之余,却又更是忧心,究竟青罗的身世,不经了年岁长久,一时之间也瞧不出什么。封氏这些日子对青罗,既有放权历练的意思,私底下却仍旧存着试探之心,处处留意的。
      此时青罗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郑重其事地对着自己说出要去寻找怀慕的话,封氏的心里忽然就放下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眼神那样分明,简单澄澈,不过是一往情深,生死相随几个字罢了。不论她是如何知晓了怀慕的消息,在这样的生死一线的时候,她愿意以身赴险,与自己的夫君共进退。
      这一刻,封氏再也不怀疑青罗对怀慕的情意,对上官家的忠心。封氏知道,女子是最傻不过的,一旦把自己的一生和情意都托付给了一个人,一切的悲喜起落,就都交托给了另一个家族了。若非是真伤了心绝了情,是再也不会变更了。
      封氏自然知道昔年柳芳宜的事情,那时候她的心灰情断,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家族流遍了桃源川的血,亦是为了这些年的恩爱相守,不过是一场骗局。她恨的不单单是他的心狠,更恨他把自己的情意恩爱都纳入筹谋股掌,恨自己的吃心错付。
      封氏在这一刻,瞧着面前跪着的这个女子,几十年的旧事,无数盛开过的、凋落去的红颜闪过,她心里头此时只有怜爱。封氏在这一刻再不疑虑青罗,只淡淡漫过一丝感慨和隐忧,但愿怀慕对青罗,不要重蹈了他父亲的覆辙,落得一世伤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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