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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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12)水堂离燕褰珠箔


      走出亭子没有几步,却忽然瞧见一个人脸色煞白的立在路上,青罗本出来的隐秘,不防瞧见有人悄无声息地在这里,不由得一惊,仔细一瞧却是倚檀。青罗也不知方才的话叫她听去了多少,只是瞧着模样,只怕是瞒不住了。
      青罗心里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倚檀却忽地跪下道,“二奶奶,请千万带了倚檀同去。”
      青罗听了这话,知道方才所说,她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明白了。倚檀本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只怕这些日子自己忧心忡忡,虽然刻意瞒着众人,也都落入了她眼睛里头。
      话到此处,也无谓再说些别的,青罗只叹道,“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瞒着你。你自然听到我刚才的话,此去凶险万分,生死未卜,连侍书翠墨我是都不预备带着去的,你又何必跟着我去涉险呢?这家里头千头万绪,还要你替我收拾周全呢。”
      倚檀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下,也不说话,只抬头望着青罗。
      青罗回忆起这半年以来倚檀跟在自己身边的模样,自己刚入王府的那些日子,一应大小的事情若不是倚檀时时提点,也不能这样顺遂。然而倚檀虽然最是体贴照顾,却总是隔了一层似的,面上的那一层笑,永远像是浮在上头,并不曾到了心里。自己犹自记得初到永慕堂的时候,曾经和她说过些体己的话,她却总是淡淡然地、恭敬有礼地回避了去,说些谦恭有礼的体面话儿。
      青罗回想起自己昔日在闺中,其实对待身边服侍的丫头们,并不是十分亲近的,虽然也说笑取乐,规矩却也是严谨,即便是侍书翠墨等人与自己一处长大,却并不似紫鹃于黛玉、晴雯于宝玉那般的亲切。如今想来,或者是因为自己乃是庶出女儿的身份,每每旁人说了句什么冒犯的话,也不管是有心无心,总觉得是旁人因为身份看轻了自己,这才总是端起一副小姐的模样儿来唯恐人笑话。日子久了,下人们也都只道自己是个厉害的,这才得了个玫瑰花儿的名。
      等出了阁,顶了个尊荣无匹的身份,却又只觉得空荡寂寞,旁人给的一切尊荣仰视,其实都不是给自己的。而昔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这才觉得亲近如手足。
      这半年以来,青罗的性子,其实已然柔和了许多,尤其是对身边的人,已经是十分的亲切真诚,再不是昔年的样子,丫头们也自然都欢喜,与自己也渐渐少了许多规矩。莫说是翠墨如今已经全然不怕自己,有时候端起样子来假意叱责几句,她也不放在心上,连砚香以下的这些小丫头们也常常敢于自己取笑,直到这些时候自己理事立了许多规矩,在外头才好了些,回了自己屋里,仍旧是嬉闹一处。而只有一个倚檀,总是那样温温地待着自己,不冷不热的样子,又叫人挑不出一丝儿错处。
      青罗仔细瞧了瞧倚檀在夜色里头如雪一样皎白的一张面孔,忽然觉得就像是见着了那一夜自己在永慕堂揽镜自照的模样,惊慌恐惧,却又有了生死不顾的勇气。她突然间明白了,这个素日沉默寡言的侍女,早就在自己之前,对自己的丈夫种下了相思。
      这是太寻常的事情,从京城到西疆,似乎每一个王公子弟的身边都有这样的女子。譬如宝玉身边的袭人,怀思身边的翎燕,还有自己的母亲。她们从情窦初开、略知人事的时候开始,就把自己终日相伴的那唯一的一个男人认作了终身的依靠。这怨不得她们,她们短暂的一生,所有的光阴都在守护这个人上头,以他的悲喜为悲喜。那个人就是她们的一切,她们所能熟知的全部世界,她们又怎能不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全部依靠呢?
      而她们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所能盼望的最好结局,却又只能是这个男人未来迎娶的妻子是个温和些的主母,自己过得略微有些尊严。自然里头有些不是如此柔顺的,譬如安氏,就能掀起如今这样的轩然大波。
      这样的女人都说是不安分,仔细想想,虽然手腕毒辣可恨,说到底却也都是可怜的。然而大多数的女子,都是这样胆怯的,在卑微小心的期盼之中过了一生,就连自己那个生性泼辣的母亲,不也是在贾母、王夫人甚至的凤姐的眼色中噤若寒蝉么?即便是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就已经担起了这一份心,仔细瞧着周围,忖度着日后会是哪一家的姑娘,能够和自己终身依靠的那个人结成连理。
      青罗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倚檀一直是有些忌惮的。她虽然从没有想到倚檀对怀慕的感情能深厚至此,却也总有意无意地防范着她。在青罗心里,倚檀似乎比自己更像是这个王府的主人,她熟知一切,不温不火,怀慕下头的所有人对她都恭敬和气。青罗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思实在不甚光明,说到底,倚檀从没有真正威胁过自己,她对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恭顺谦卑的。
      然而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心里头说不分明的一点妒忌和猜忌,尤其是在翎燕跟了怀思之后,这种防范就更深了一层。究竟自己这十几年见过的这些男人里头,哪一个没有一两个姨娘是旧日服侍自己的丫头?长辈们还说是体己人儿,伺候更放心些,叫正室的妻子厚待。几乎所有人都在明着按着告诉自己,她也是脱离不了这样的宿命的。就为着这样的猜忌,她渐渐疏远倚檀,叫她只成为自己身边寻常的侍女,仿佛这样自己才能安心些。
      青罗低头瞧着这个分明是倾慕自己丈夫的女子,她本来应该恨她的不守本分,嫉妒她在自己之前对怀慕的了解陪伴。如果换一个时候知道这样的事,或者自己就会和葛氏一样,忍不住心中的忿恨,最终却也不得不忍受着她的存在,做一对熟稔亲密又彼此防范的主仆,勾心斗角地过一生。
      然而在这一刻,这个女子坚定地跪在自己身边,要求着和自己一起赴死的权利,自己却没有办法恨她。在这样的生死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感情,和自己一样真挚。她和自己一样,只是放不下自己心里牵挂的那个人罢了。
      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夫君,在这一刻,青罗也没有办法否决这样的感情。她甚至怜悯倚檀,怜悯她如无数女人一样,陷进了这个只会带来痛苦的宿命,她原本可以不必如此,然而谁又能管的住自己的心呢?她也尊敬她,她对怀慕的感情如此热烈,足以叫她舍下生命,追随自己去奔赴遥远的坎坷路途。她甚至不是他的妻妾,却早就已经把自己当做这个人的一部分。这样的感情,叫人觉得可怜,却也不能不肃然起敬。
      青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拒绝她,只好点了点头。
      倚檀的神色郑重,给青罗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这才起来,低声道,“才刚听见二奶奶说要去王爷那里,王爷此时想必在太妃那里商议,二奶奶不如就去。有太妃在跟前,二奶奶也好说话。”
      青罗见她思量周到,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最好。我自己一个人去就是,此事没有张扬开,还是行动不露给人瞧的好。你且悄悄儿回去收拾行李,明日我们就动身,一刻也不能耽误了的。我知道二爷身边的人你最是熟悉,挑几个得力可信的带在身边,除了明着跟着咱们的,最好王爷预备派去跟着咱们的人里头,也埋下些暗的。松城那边和府里董大人这边,都不能断了讯息。这里头的要紧处你自然明白,这就交给你去办。”
      倚檀点头道,“二奶奶放心就是,二爷这些年手里也有不少人的,我自然会和其他几个人商量着办的。”
      倚檀扶着青罗到了半山,青罗就道,“你不必跟着,我自己走过去就是了。”
      倚檀道,“二奶奶还要多当心才好,怎么和王爷说,还是要谨慎些。”
      青罗笑道,“你不必操心,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个节骨眼上,谨慎未必就是好事,只怕还要胆子大些,才能见效呢。”说着挥挥手道,“你去忙你的事情,那也是极紧要的。你放心,不管王爷和太妃怎么说,我自然有法子叫你跟我一起去的。”
      想了想最后又叮咛道,“咱们房里其他几个人暂时不要叫瞧了出来,尤其是侍书和翠墨两个。你我自然知道,已经是拦不住了的,她们两个若是知道了,自然也要跟了我去,这终究不是什么好去处,还是不要一处犯险的好。”
      倚檀低声道,“我知道了。二奶奶真是心疼两位妹妹。”
      青罗瞧了瞧远处,笑着低语道,“这些年跟在身边的也只有这两个丫头,我自有我的命,她们也自有她们的,何必时时处处都跟着我呢?”说着也不再看倚檀一眼,便自顾往山下走。
      今日可巧是腊月十五,云开雪霁,天上倒是有极好的月色。满地无垠的积雪被天上那一轮明月照着,路上倒也并不幽暗,倒像是在月宫的琼楼玉宇之间漫步一般。沿途的树影都落下来,疏疏落落地一枝一枝,映在雪地上煞是好看。梅花不知匿在何处,在这夜里自然瞧不见花朵,那幽香却是分外分明了。
      殷勤留语采香人,清尊不负黄花约,可自己与怀慕的相约,怎么就成了今日这般呢。想起八月十五的时候,自己和怀慕在沉璧岛上赏月,那时是何等旖旎风光,缱绻心意?只是这花月静好的日子只有一刹,转瞬间便别离了这样久,甚至于到了这一日,竟然几乎是生离死别了。到底是桂花香暖,梅花香寒,此时更觉得清幽寂寞。那时候和自己约定赏雪围炉的人,此时不知正在何处?青罗一径想着,倒觉得音容笑貌皆在眼前了。
      青罗在这雪地里头走着,月色照下来,自己倒觉得是身处宜韵堂里头一般,宜韵堂里似乎总是带着月色一般,笼着一种朦胧的光。那里是时光的间隙,永恒地留住了生离死别。
      七夕的月,今夜的月,那明月是不是曾经也曾经照着昔日的爱人呢?永远等待着的人,水晶帘后如莲花一样的容颜。哪怕是曾经风华绝世的女子,托付了自己的一颗心之后,也就只剩下等待的日子,守着自己的一方庭院,默默消得一生。
      在每一个露叶栖萤的日子,每一个风枝袅鹊的日子,每一个相伴的、分离的日子,那个属于回忆的女子似乎就留在那里,在院落的水边掬着沾染莲花清香的泉水,在水晶帘后幽幽拨动着琴弦,静静望着厌厌落下的西天凉月,等待着一个或者归来,或者长离的人。月沉月落,这个地方,这个等待着的人,始终不变,在自己和怀慕的心里,上官启和柳芳和的心里,每超越了生离死别,永远留住了那个拈花一笑。
      每一个人都对她说,这样等待的日子,是每一个如她一样身份的女子所必经的命运。秋水望断,珠箔望穿,只等着那归来的一刻。青罗原本也以为,自己也会是这样的人了,在这些日子的等待里头,她也有时能咀嚼出里头酸涩的欢喜。
      然而时至今日,青罗才堪堪明白,这样的甜蜜,不过是因为知道那个人必将会回来。到了这分别的时刻,她才这样清楚地明白,这样的等待,到最后会等来什么?从生离等到死别,从青春等到迟暮,在小小一方静室,消尽自己一生。
      如今她的夫君与她天地一方,甚至于生死相隔,她如何能安然在这里等候?她回想起自己在那面莲池边的剪影,在水晶帘后听见的琴声,嗅见的莲香,几乎觉得心里头一冷。那时候处于那个时间停止的空隙里头,她几乎觉得自己的命运和柳芳宜重叠在了一起,她隐约觉得有些害怕。她在这一刻,就像是自己立在了一生的尽头一般,回望这些年月,虽然不长,倒也波澜起伏。从天真烂漫到心已成灰,如今好容易有了些期盼,她如何能静坐在这里等候花落?
      水堂离燕褰珠箔,那永远都是寂寞悲伤的剪影,是无奈悲凉的宿命。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到了最后,那个恨着爱着、泪痕染遍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而她是不同的,她必将不同,因为她选择了不同的路。即使前头等着的是死亡,她也要争一争,为了那微渺却必然存在的生机和欢喜。她要往天地更宽广处去,江际吴边,山侵楚角,兰桡明夜,芳洲独泊,无论是天地间的任何一处,她都要追随而去。她要把生离死别停住,她要自己去找寻自己的人生。山水茫茫,她自愿投身其中,于海天宽广之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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