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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别
深蓝的海水,映着一轮西沉的落日,云层和海水混在一处,在太阳余晖魔幻的手中,变幻出瑰无限丽的色彩,水天迷茫,船儿便在这迷迷茫茫的一片猩红中飞速前进。
她斜倚在船舷旁,盯着海水看的久了,头有些发晕,自启程始,船从内河到海上,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整整三天,三天,能做些什么了?可以什么也不做,恍若时间凝固,也足可以叫天下大乱,朝廷易主。
父母亲晚饭吃的清淡,只是一些粥和水果,她满腹心事,勉强吃了几口水果,便再也咽不下去,母亲看她晚饭吃的少,饭后一家子在舱顶闲聊,便命贴身侍女雨惠泡上茶来,上了一盘精致的点心,关心的说道:“你这几日胃口不佳,我叫惠儿给你做了几道小时爱吃的点心,你就着茶,再少用一点。”她笑着望向母亲慈爱的双目,不敢直视她老人家,半垂了头说,“我在北地十年,没怎么坐船,大概有点晕船了。”说着,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吃了一口点心,江觉亭和江富立在船首,各自捧了茶,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她眼锋略转,突然发现今夜船速突然放慢了,而且船上众些家丁并没有似往常一般聚在外舱休遣,而是尽数聚在内舱,底层数十名掌舵手,也好似换了熟手。
不由暗自心内一惊,轻轻问母亲,“这条海路不安稳么?娘亲。”
叶彤丹镇定自若,笑着说道:“咱家惯走海路,叶儿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她点点头,站起身,眺望海面,又望了望父亲立身处。
江觉亭回头朝她招招手,她放下茶杯,走到父亲身边,江觉亭朝着浓雾重重中一指,说道:“自我们出了内河,就有几艘船跟着我们,我想既然是内河出来的,定然不是海上的朋友,咱们这几年海上生意做得有规有矩,大家也给面子,不知道这次是何来头,孩子,你怕不怕?”叶江宁笑着说道:“爹爹你忘了,我可是跟着爷爷打过红毛番的。”江觉亭哈哈大笑道:“爹爹怎么把一节给忘了,你爷爷当年对你的表现赞赏有加,他老人家在信上说,你用家乡话夹着红毛番语,将那帮蛮子骂的一愣一愣的,好不痛快,好,我们父女就似当年你们爷孙般,共同作战,看看这帮宵小是何来头。”他话音刚落,浓雾中渺茫的船影子已现端倪,七艘大船快若游龙般,将江家这艘十帆快船围于中央,紧接着,一声清亮的声音破空而来。
“世伯,几日前在海上匆匆一晤,没想着和世伯这么有缘,又见面了。”
随着这么一声,围成一圈的七艘大船中,有一艘突进,迎向自家船头,众人这才看清,船头站着一名白衫少年,五官明晰,生的甚是俊美,一脸的硬气,眉宇间透着阴冷,微微上挑的嘴角,挂着淡淡的浅笑,他立在船头,有拒人千里的傲慢,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儒雅恭敬,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一个少年身上,不由让她看的连连点头,自己也算是阅了人的,然而如此出众的少年确实少见。
白衣少年弯下身,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露出腰间佩戴的一长一短两把倭刀,叶江宁心内登时一怔,向他身后看去,赫然站着一名身穿和服的东夷武士。
她冲口问道:“你是倭人?”
白衣少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敢问尊驾是何人?”
江觉亭淡淡道,“原来是郑贤侄又想老夫了,早知道是贤侄你,我早便叫人放慢了船速,省的贤侄你一路好追。”转头对女儿说道,“这位便是爹爹长跟你提起的郑芝龙郑伯父的公子,郑森,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叶江宁抬手抱腕,“久仰尊翁大名,在下叶江宁。”
白衣少年哈哈一笑,“叶公子倒是有趣,你不说久仰我之大名,却说久仰我父大名,我的确没我父名头响亮,公子是个实诚人。”略顿了顿,说道,“不过你眼光差了点,我母亲虽是倭人,但父亲是汉人,所以我也是汉人。”
叶江宁看他一点小事居然也据理力争,志气不小,不由笑着说,“郑公子气度非凡,但我看你腰佩倭刀,身伴倭人,一时想差了,请公子不要介意。”郑森眼泛锐光,笑着冲她点了点头,转向江觉亭说道,“我这次南下,本是求见南定大儒傅红意请教学问的,谁知傅老爷子病了不见客,昨个得到父亲传书,要我邀请世伯到台阳一聚,不知世伯有无闲暇,可否随我等去台阳。”
江觉亭摸了摸头,转头冲着身后的江富说,“富叔,郑芝龙请我等去台阳见他,你说我们去得去不得?”江富抬步走向前,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郑森,说道,“我们倒是很想去看看芝龙,只是我觉得他一定不愿意见到我。”
郑森听他话里有话,凝神细看这位老者,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不由有些吃不准,于是问道:“晚辈年幼,不知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我父亲故交不成?”江富哈哈一笑,“我一生为奴,那有福份成为海蛟龙的故交,当年在东瀛,曾有二十八英雄拜盟,推举我家主人为盟主,我也曾见过你母亲田川贞子几面,也和郑一官同生共死,不过后来家主得了恶疾,英年早逝,我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哎,想一想,都是旧的再也提不起来的事了。”
郑森听他叫出母亲名讳,又听他说起父亲以前的名字,不由暗自吃了一惊,这些成年往事他曾听父亲旧部唠叨过,知道父亲当年跟着漳州人顾思齐一起闯天下,曾经去到东瀛,结识母亲,后来却不想被德川家族欺诈,于是纠结二十八兄弟密谋造反,结果事情败露,遭人追杀,于是仓皇逃到海上,来到台阳,在盟主顾思齐带领下,安定家业,这也是才父亲一世家业的转折点。不过自小听人说那顾思齐由于好饮暴食,结果得了风寒,一命归西,英年早逝,可是他隐约听人说,当年是父亲暗中下毒,杀死了顾思齐,自己做了盟主。
想到这一节,他心内更加没底,不由向身后看去,谁知没等他身边人给他任何讯息,便听见江富又说道,“田川精一,你个小人儿也长这么大了。”
田川精一上前一步施礼,笑一笑,操着不很纯正的汉语说,“原来是仇管家呀,我家主子找了你多少年,没想着在这里见着你了,我家主子可是想你的紧啊。”江富哈哈大笑,声音异常尖利,狠狠的说道,“他是想我死想的紧吧。”田川精一脸色微变,说,“仇管家,二十年前的事是个误会,你不听我们主人说清楚就跑了,这误会就大了。”江富嘿嘿一笑,“我觉得也是个误会,不过现在在晚辈们面前提起来,少年人儿也不一定爱听,就这么着吧,你回头问问你家主子,若是还希望见到我这把老骨头,我一定去拜望他,若是不想见到,就算了吧。”
江觉亭听他说完,笑着对郑森说道,“贤侄,你还是把我船底下你那一帮好手叫上来吧,你是不知道呀,我小时候跟着家父出海,有次遭了一伙海匪暗算,把我们船底凿穿了几个大窟窿,我泡在海里十几天,咸咸的海水可是泡掉我一身皮,等到被人捞起来,简直成了咸鱼干。”他冲着江富眨巴眼睛,笑的似顽童般,说道,“江叔是知道的,我小时候长得那叫一个漂亮,结果这一泡,把本该长成青柠第一美男子的我,生生泡成了讨老婆难。所以,我生平最怕人来破坏我的船,生恐一个不小心,再被泡成咸鱼干,于是想了许多办法。”
郑森微微一震,随即看向田川精一,皱着眉头喝道:“表舅也太不知轻重,这样做,岂是大丈夫所为,还不将人唤上来。”田川精一忙垂了头,低头后退。
便在这时,江富突然双掌猛击,登时只听“嘎嘎”数声响,船两侧翻上来一排木板,郑森再去瞧这艘快船,只见一瞬间,已变成了一艘纯铁打造的战船,船上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在落日红光下,闪着阴森血光。想来就是有人在船底凿上一天,也不定能将这铁船凿穿,不由面色大囧。
然则这郑森向来聪颖大气,应变神速,笑了笑,转头冲着江觉亭说道,“小侄律下不严,让世伯见笑了,其实我此次南来本是求学国子监,既然事已至此,我修书给父亲说明情由,再到青柠相请世伯。”江觉亭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你父亲一向做的是东瀛生意,也和番人打过几场硬仗,我江家的海图,不过是老黄历了,如果芝龙兄想要西去的航线,应该知道一个叫汤若望的日耳曼传教士,此人精通历法算术星象,他手里有张全海图,比起我家的海图,精细程度叫人叹为观止,再说了,图是死的,人是活的,海上季风变化无常,没有上好的向导,只凭一副图,早晚得喂鱼。”郑森点点头,内心深以为是,于是深施一礼,“世伯不愧为入阁之士,见过大世面,其胸襟常人难及,小侄佩服。”江觉亭笑一笑,“往事已矣,我知道芝龙兄一向保家卫国,叫红毛番子知道我大明泱泱大国,天威难犯,很是佩服的紧,贤侄刚才说倒拜见南定大儒,我知道他好几年不收徒弟了,不过江浙名儒钱谦益,胸襟见识也是不输其他当世名流,贤侄想要学术精进,不妨求教于他,也是好的。”
郑森大喜过望,一叠声道谢。
叶江宁突然说道:“父亲,我也一向仰慕钱谦益大名,但听说此人为老不尊,娶了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为妾,当时险些被人用石头砸死了。”江觉亭扬手做势要打,却垂了手笑一笑,说道,“牧斋其人颇有才干,曾官至礼部侍郎,却遭温体仁、周延儒二人排挤,宦海沉浮,郁郁不得志,然则其人学识渊博,尤以诗歌冠绝当世,其诗清绮和状。他也博通古史,著有《太祖实录辩证》,又善藏书,我听说他的绛云楼古本孤本云集,又兼收四家藏书,平生能入其门做弟子,实是大造化,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年纪轻轻的,看人看事不能如此片面偏颇,有失我江门风范,那柳如是,也是一奇女子,虽沦落风尘,也是惹人敬佩的。”
她缩了缩脖子,面上红潮一片,嘟嘟囔囔的说道:“爹爹如此说,孩儿也是好奇的紧,很想去苏杭红豆山庄瞧瞧这一对奇人,爹爹可能应允?”江夫人听她如此说,一把将她搂到怀中,厉声说道:“你这孩子,眼下时局这么乱,少为留在永城,朵朵回了云水,明秀也回秋云苑去了,几个能干的都不在你身边,家里的书难道不够你读的么?”她垂了头,道:“母亲,孩儿早便长大了,四处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对面船上郑森听到一家人对话,不由说道:“世伯若是放心,可叫令郎跟随我一起,我们一同去访钱世伯。”
江觉亭幽幽一叹,“多谢公子美意。”继而说道:“孩子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事,就让你身边的惠儿、我身边的江荣跟着他,去苏杭吧。”说毕,将夫人扯回自己身畔,眼中却是老泪纵横,抬手擦了擦眼角,说,“老了老了,这见风便流泪,你便看在我和你娘老迈的份上,好好保重自己。”江夫人偎在丈夫怀中,呆呆的,半晌才哭出声来,叶江宁听到母亲哭声,心如刀绞,当时便要出声说,自己不去了,回青柠好好陪爹娘,谁知父亲却抹着母亲的眼泪说道:“你这样,孩子还怎么有出息,慈母多败儿,她是要继承我江家家业的,这点事都处理不来,以后我们真老了,去靠哪个?”江富忙说,“老爷,我陪了肖·····少爷去吧。”江觉亭瞄了一眼对面大船,笑一笑说道:“你年纪大了,回青柠养老吧,郑贤侄会照顾好叶儿的,我看人向来不会有错,他是个好孩子。”
郑森忙抱拳道:“请世伯放心。”心内却暗自狐疑,看这少年,年纪也不比自己小,怎么恁的如此被父母娇惯,想想自己东瀛出生,六岁以前根本没见过父亲,更不用说被父疼爱,不由内心感慨万千。
江夫人还要坚持,突见女儿脸色惨白,回忆起这些天来,她心事重重,不由疑心大起,那泪珠子如断了线般,滚了下来,江觉亭将她抱在怀中,凄然轻声说道:“自己的女儿,你还不了解,咱们留住了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你就让她去吧,她在北地多少年,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可以照顾好自己。”叶江宁跪在父母身畔,说道:“爹娘放心,女儿见过钱公,最多三个月,便会回到青柠,帮父亲料理生意。”夫妇二人扶起她,江觉亭勉强笑着说道,“去吧,爹娘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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