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会亲
待到她悠悠转醒,已是黎明时分,房中的烛火只剩了小半截,云清、波兰守在她床头,朵朵在床尾,少为、明秀立于窗前,瞧见她睁开眼睛,都凑了上来,她知道朵朵虽然年幼,但深通药理,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想来是病后调理不当,朵朵开几幅药便好了,这事就不要告诉江爷爷了,免得他老人家心小瞎操心。”朵朵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惊吓,眼里潮潮的,小声说,“虽然不打紧,但是小姐忧思过重,伤了心脾,此次吐血,不是好兆头,大小姐最好回青柠好好调理。朵朵医术不精,怕照顾不了大小姐周全。”说着话,将她身上的银针都收了,她在枕上点点头,无力的闭上眼,轻声说,“乱了一夜,都回去歇着吧。”抬手放下帐帘,心里迷迷糊糊的,方自闭上眼睛,突然听见喊杀声一片,大批的百姓从城门口涌出来,却立刻中箭倒地,那地上死尸一层层堆积起来,黑红黑红的血像决堤的河水,一直流到她脚下,眼看浓浓的血汁要将脚上穿着的一双素白的靴子沾染,她心里害怕的紧,急跳起来,这时有人在身后搂住她,将她凌空抱了起来,单手将她抗在肩头,她尖叫着费力仰头去看,那男子面容狰狞,好似地狱里的恶魔,她吓得心里只打颤,却又觉得他有几份面熟,但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方要挣扎,突然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人头离得她甚近,一时瞧得仔仔细细,是钟嵘,她头中登时里翻江倒海,一颗心如油煎凌迟,悲苦凝在喉中,良久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荣哥哥,哥哥。”那哭声却久久发不出来,只是抽噎,自己使尽浑身力气拼命挣扎,一挣之下登时睁开眼睛,感觉自己浑身是汗,眼角泪水涟涟,原来只是假寐间,做的一个噩梦而已。
账外人似乎听到动静,忙掀开帘子,一只温暖的手随即搭在自己额头,她转头去瞧,却看见一张慈祥的面容,怜爱的看着自己,柔声问道:“叶儿,朵朵说,你又得了风寒?可是不舒服的紧?”
是娘亲。
她大骇下,忙勉强撑起身子,抓住母亲的手说道:“娘亲,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江爷爷不是说还要几天才能到么?”江夫人笑笑的将她搂到怀中,说,“我和你爹惦记你,坐了咱家出海的快船,好在一路顺风,今早到的,你爹爹中途被一些故友请走了,我便急着来看你,怎么又不小心得了风寒了?”
她心内愧疚,低声说道,“又叫娘操心了,不过是季节变换,没穿好衣服罢了。”江夫人看她面色潮红,发上都是汗珠,笑着说,“发出汗来便好了,你躺着吧,娘替你煎药去。”她忙拉住母亲的手,“娘亲一路劳动,我这身上也大好了,你老人家去歇着吧,我叫波兰、云清去便好。”江夫人一路坐船颠簸,脸色甚是憔悴,再加上一进门便听说宝贝女儿病了,大吃了一惊,吓得三魂去了两魄,这会看女儿言谈精神挺好,蓦然精神松懈下来,顿时觉得疲惫难耐,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扶了丫头的手,回去休息了。
等母亲走后,叶江宁才松了口气,精神登时萎靡下来,这几月在秋云苑肉桂灵芝大补着,身体本是好了的,然则昨夜牵动心绪吐了血,情知一时半会好不来,突然想起自己药匣内收着几丸上好灵药,名唤血荣丹的,这几丸药曾是原江南春的春主临终时相赠,她记得她说,那几颗药是大伤补药,自己不通武功,大致是用不上的,然则历任春主都备着这种救命药,是以也便传了给她。于是勉强站起身,寻出一个紫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有十颗鸽卵大小的绛红药丸,随即拣出一颗吞下,收好了仍旧上床歇下,等到再次一觉醒来,顿觉精神大好,朵朵过来诊脉,也大感奇怪,先时还很是虚弱的脉象,而今却变得虎虎有威。
花灯初上,珍宝中行灯火明澈,江觉亭坐着的青衣小轿停在中行院门前,南方生意人向来低调,江觉亭是带罪之身,数年来生意做的虽然大,乃至江南人送南玉盆,为人更是低调非常,随轿的侍从也不过只有四五人而已,他方自想动手揭起轿帘,帘子已经被打起,灯影昏黄中,女儿那张俏丽的脸探入轿内,甜甜一笑道,“爹爹这一路上可是受累了。”江觉亭故意板着个脸,抬手弹了女儿一指道,“让你去淮安看个生意,竟是半年不着家,坏丫头在外面野了多少年,一点都不收心,这会子又跑到为父跟前献殷勤,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么?”叶江宁狡黠一笑,将头缩回来,大声道:“永城珍宝三行恭迎老爷大驾光临,老爷洪福齐天,寿与天齐,健康英俊,举世无双。”她身后众人哑然失笑。
江觉亭抬步从轿内走出来,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灯影里看着女儿着一袭男装,一脸正经,若不细看,真真会将她当做儒雅俊俏的少年书生,他心知女儿幼时便聪颖机灵,又师承众家大儒,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自己曾在北方听人盛赞北川府江总管天赋异禀,心内甚是骄傲,女儿回到青柠后,父女常在一处讨论从商一道,其间见解很合自己心意,心内越发疼惜女儿,脸上便笑笑的,指着女儿对江富说,“这个小毛猴儿,自小便被她爷爷给惯坏了,二十五六的人了,还是孩子心性,我是老来惜子舍不得打,富叔日后可得好好替我管教她,省的她油嘴滑舌不干正经事。”江富一张老脸笑的皱成了朵花,瞟了叶江宁一眼,“大小姐能干的很了,淮南那边的生意,大小姐只用四天便处理的妥妥的,还有永城一霸,最后还不是栽在小姐手里了。”江觉亭瞪了叶江宁一眼,“这事我日后和她算账,走,跟爹爹回后院去看你母亲。”
江觉亭年轻时,曾在一次赛马会上邂逅将门虎女叶彤丹,自此一见钟情,虽则商贾出身,终是凭着一腔痴情,过关斩将将心爱的人儿娶到了手,他夫妇二人,自婚后一直形影不离,即便流放时,叶家因为功勋可以免除流放,叶彤丹还是随着夫君,千里陪伴他去安顺场,是以虽说只生了一个女儿,江觉亭却终是没有似其他男子一般纳妾,叶江宁失踪那几年,江夫人曾一再求夫君续一房妾,已接香火,江觉亭却终是放不下夫人,夫妇相拥大哭一场,终是相亲相爱,容不下第三人。
晚上摆了家宴,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会,各自回去休息,一家三口聚在书房,自然而然最关心的是她的婚事。
江觉亭是何等人物,怎么看不出女儿虽然笑语嫣嫣,其实满腹心事。
“咱们今个在江上巧遇郑芝龙的公子,而后又遇见了阮大铖,我觉得绝非偶然,他今日请夫君去,所为何事?”江夫人皱着眉,缓缓问夫君。
江觉亭看了女儿一眼,“还是信上提到的,说是要替叶儿做媒,这个裤子档里阮,生性狡诈,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打了几个哈哈便糊弄过去了。”转而又说道,“其实,我看北川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叶儿在他家好些年,知根知底的。”叶江宁笑一笑,“我和起在并没有儿女私情,以前我一直把他当主子,现在是将他当哥哥一般。”江夫人看她说的决绝,忙嗔怪的对丈夫说,“是孩子嫁人,还是你嫁人?虽说福王在天下人眼里名望寥寥,而今又落拓无比,要是叶儿喜欢,嫁了他也是好的,夫君怎么忘了当年太后便有意将叶儿许配给他的。”江觉亭看了一眼女儿,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叶江宁忙道,“娘亲误会了,我和福王只是因缘际会,熟悉而已。”江觉亭似乎松了一口气,“夫人忘了当年老福王可是瞧不起我们这样的人家的,现在来吃回头草,我江觉亭的女儿岂是任人想要便要,不要便不要的。”鼻子里哼了几声,脸上现出不耐的神色。
她试探的问道:“爹爹有没有想过东山再起,重新入世?”
这个问题,也正是江夫人数十年来想谈而不敢谈,想问而不敢问的,当年丈夫为了入阁,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投了阉党,丈夫热衷名利,眼下时局变迁,正是各路英雄群起,一展抱负之时,他却从来不提时政,只是安然经营祖上留下的产业和海外贸易。然则他正真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了?
江觉亭愣了一愣,思虑了良久,回忆起以前的种种,眼中浮出沉沉的哀伤,道,“这个问题,我有好多年不曾想过了,现在扪心自问,的确是有几份不甘心,爹爹当时觉得朝廷陋习重重,一腔豪气,想要有所作为,然而一步走错,步步错,我其实从没后悔做了魏忠贤的门生,毕竟爹爹比起那些为拍奸人马屁,给人修生祠,上书赞其功德的人,要好过千百倍,可是世人又怎能理解我的苦衷,如若当日不是我依附阉党,你齐叔叔,东林、复社中大批好友尽相被戮,好笑的是,有些人保了一条命,却跳出来骂爹爹骂的最狠。”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夫人,笑一笑问道:“夫人可记得我们洞房花烛时,我向夫人说过什么?”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看了一眼女儿,心内暗骂,这个老不正经,当着女儿面,提什么洞房花烛,慢慢回想往事,突然灵光一现,说道:“夫君当时说,虽然商贾被人瞧不起,但是夫君满腹经纶,一定可以考取功名,入阁为相,不给我丢脸。”
江觉亭笑一笑,“我当时那么热衷功名,其实是怕你在娘家没脸面,你几个姐夫不是四品、便是五品,我这个没品的,怎么能委屈了你。”江夫人心里暖暖的,瞅了一眼丈夫,又瞅了一眼女儿,“夫君看开便好,我们一家好好的,在这乱世中安然可过,叶玫能嫁的佳婿,我们两也便心安了。”
叶江宁登时头疼,这三转五转的,又转到了自己的婚事上。
江觉亭复又叹了口气,捻了花白的胡须,“我一辈子最大的幸福便是娶了你娘,生了你,爹爹现在只想你早日嫁人生子,继承家业,至于爹爹的年轻时候豪情壮志,都过去了。”接着又柔声说道,“你自小便不在我们身边,是你爷爷一手训诫长大的,是以,父亲的本事爹爹倒是没习得多少,却被你学了去,也算替爹爹尽了孝道了,咱们为商一道,仁者见仁,我还是觉的起在那孩子,外表朴实,人也机警,是块可造之材。”
她马上转移话题道,“女儿觉的爹爹不想入世是极其明智的,大明自万历皇帝始,国本以动,就算没有民军内乱,也会似南宋,祸起蒙古,成吉思汗十万铁骑南下,问鼎中原,爹爹,我曾在盛京做过生意,也在科尔沁草原收过皮货,贩卖过铁器,满人和蒙古人的关系相当好,满清历任大汗的正妃都是来自科尔沁草原最为尊贵部落的公主。”
江觉亭喟然长叹道:“爹爹在朝中许多年,深知每到朝代更替,总是吏治腐败,土地兼并,天灾人祸,上不达听,再加上外族侵占掠夺杀戮,黎明百姓如蝼蚁般,苦不堪言,其实在爹爹看来,谁做皇帝都是一样,不能善待百姓者,必亡天下。我族如是,外族亦如是。”
江觉亭出身商贾,少了普通读书人的迂腐,思想开阔,视野广博。
江夫人问道:“已夫君之见,这李自成可有帝王之象?”
“纵观历朝历代,开国皇帝身边必然能臣无数,汉有子房萧何,明有刘基徐达,听说李自成其人刚硬有余而阴柔不足,没有礼贤下士的肚量胸襟,而且每到一地,不问青红皂白,尽数屠戮当地仕绅,他也不想想,当世有识之士,那个不是出身仕绅,他成不了气候。”
叶江宁也叹了口气,“穷人家的孩子哪里又能读得起书,然而乾坤真理又全在书中,不读书的人也只能凭着本性,拥有小智慧而已。”
江夫人抿嘴而笑,“看咱家女儿,像不像个老学究。”
江觉亭也哈哈笑起来,“世道不安稳,上次起在建议我们将生意收一收,这件事就交给叶儿了,出了四月,爹爹准备带你娘出海游玩的,我们明天就启程回青柠。”
江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叶儿,你齐叔叔的夫人似乎对你特别忌惮,你和她有什么事瞒着娘亲么?”江宁装着一脸茫然的笑笑,“娘亲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从没见过她,想是她觉得马婶婶是我北边带来的,对我忌是有的,惮么,怕是没有了。”江夫人也不以为意,笑笑的打了个哈欠,“就是没有你,人家儿子都养的那般大了,找来也是迟早的事。”
江觉亭乘夫人不注意,狠狠挖了她一眼,那意思好似说,你是我生出来的,做了什么好事难道我们不知道么,还在那儿装。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