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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围沪宁
山雨欲来风满楼。
初春的风,带着残冬的冷,刮落了街头树梢固执留守了一冬的几片残叶,因为还未到暖风吹起的时日,所以发不出绿意,是以,比起冬季,更显得萧瑟凄清,每年的这个季节,人们总会有这样的感觉,说是到了春天,却感觉不来暖意,说是冬天吧,却冷不透。初春就是这样一个叫人感觉没着没落的时节,明明会有温暖,明明知道不久大地便会复苏,新的周期已经开始,可却要你等待、等待、再等待。
风拍打着窗子,将半旧的窗纱撕开了一道口子,冷风一阵阵灌进来,将屋中站着的几个人冻得打了个哆嗦,天公不作美,人们这心里不免抑郁,有个粗暴的嗓子低声咒骂了一声,“真是的,这褚府台恁的抠门,也不晓得换个新窗纱。”有人迎着他的声音笑笑的说:“就你耍嘴皮的大方?眼下我们被困在这里,谁有这心思,再说大明穷的连皇上娘娘都穿的有补丁的衣服,更何况小小的府衙,有片窗纱便不错了。”
钟嵘居中坐于一张柳木桌子后面,身着一身蓝色的家常衣服,望着身前这两位斗嘴的参将,微微一笑,他身侧站的两湖总兵谢泰宁,不由皱了眉头,瞪了一眼二人,二人忙不言语了。
钟嵘被困沪宁已有两月,他本是想将民军截在淮河以北,不叫他们南下,然而自己太低估了这帮民军的战斗力,看着眼前这帮武人,他心里烦躁而不安,脸上却是淡漠冷静,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道,他深知,在这乱世之秋,有兵才有力,然而真正面对这帮武将,现今又被围,他心里还是胆怯的,他害怕军队哗变,他很清楚,自己带领的这帮将士军心不齐,战斗力不强,他也知道,近几年内,民军中最具战斗力的不是揭竿而起的百姓,而是各地的兵匪,而这些兵匪中,除了一部分逃兵,很多是杀了自己主将,通过哗变投了民军的,除了守城,现今最大的威胁是将士军心不稳,一旦城中缺粮、援兵久久不到,这方城池很难守的住。
他默默站起身,将屋中挂衣服的一方架子抬起来挪到破了洞的窗子前,那架子上搭着一件自己的旧衣,也是件湖蓝色锦缎袍子,衣领处绣着一片碧绿的叶子,衣服正好可以挡住破洞,衣领上的叶子被灌进的风吹的一颤一颤的,他心内凛然,古人形容女子柔弱娇俏,便用弱柳拂风,这词用的真妙。叶儿,她现在可好?想到了这个名字,他心里隐隐生出一股暖意,那夜在江边一会,虽然最终还是不欢而散,然而他知道她回到了父母身边,知道她是南玉盆叶亭的女儿,她说,她的人生会重新开始。他知道,这重新开始里面没有自己,当然不能有自己,不能有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浅浅的笑自他唇角浮起,她可以重新开始,没有人会知道她的过去,没有那段过去,一切便会是好的,她可以择一方良婿,生一群孩子,安逸富贵的度过自己的一生,多少年来揪心的牵挂终于可以放下了,真的可以放下了。、
可是真的能放下吗?
他眼里隐隐有了泪,忙扬起头,心中的痛少了几份,这才缓缓转过身,神色已恢复如常,淡淡问站在最后,一名四十上下的黑脸中年人,“方将军,城中大概还有多少粮食?”黑脸中年人答道:“启禀总督,大概可够军中十日之用。”众人心里本来都有底,听到后虽然没什么明显表示,都垂下了头,叹了一口气,钟嵘眼睛盯着风中摇颤的那片叶子,嘴中冷冷的说道:“城中这点粮食,怕是坚持不到援军到来,所以从今日起,军中粮食按量减半供应。”众将心知也只有这法子了,都点点头,他又说道:“我自进城始,一再告诫众将士,不要扰民,眼下粮食紧缺,将士们不免饿肚子,人饿了总会想法子,我重申一次,若让本督发现有人扰民,格杀勿论。”
谢泰宁叹口气,道:“总督大人,这个恐怕有点难,这沪宁城向来富庶,商贾云集,将士们万不得已之下,也是情有可原。”方才嫌府台抠门的参将也附和说,“钟大人,你方才一说减粮,我第一个想法便是抢他奶的一个大户,吃她娘的顿饱饭。”钟嵘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大名叫孙吉昌,有个外号叫孙大炮,曾是淮安地界出了名的混混,天启年间武举,微微一笑道:”孙将军,如果你带头抢了一家富户,那么,童将军看了也脸红心跳,也便跟着抢了,你可知道,沪宁城中大户人家可都豢养着家丁,这些家丁大都出身草莽,武功深不可测,到那时候,我们便不用守城了,内讧一起,这沪宁城不攻自破。”先前和孙吉昌斗嘴的童庆丰点了点头说,“大人说的一点不错,我有个远房亲戚,便在这沪宁做生意,我知道他家里家丁不下一百。”钟嵘点点头,“等咱们粮食吃完了,还要依仗这些人,所以请各位一定管好自己的下属,否则别怪钟某下手无情。”众人看他年纪虽浅,却做到闽浙总督的位儿,又监理两湖,都是大以为奇,然则这帮武人向来看不起文臣,对他这不轻不重的话自是不放在心上,然而如今这局势,再加上钟嵘分析字字到位,厉害分明,表面上恭恭敬敬,齐声应承。
谢泰宁看了眼这位年纪轻轻,面色白净俊雅的书生样总督坐于一干武将之中,神情自若,想起和他一起在永城义捐的事,不由生了几份佩服,拱手道:“总督大人,城中有些百姓想要出城躲避,和守城的兵士多有冲突,标下请命,该如何是好。”钟嵘坐回椅子,闭着眼睛沉思了半晌,说道:“去贴个告示,就说想要出城的百姓,正午时分在东城门口集合,再调派五百名弓箭手,逼住东城的民军,放百姓出城,尤其城中富户有出城的,不要阻拦,只管让他们去。”右参将宁姜忙道:“大人三思,我听说围我们的丁源当初是陕甘总兵下的百夫长,是个正宗的兵油子,打过许多恶仗,他一定会趁百姓出城的当儿攻城。”钟嵘摇了摇头,“派出去的探子回报,丁源也缺粮,这青黄不接的,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你们放心去办吧,强扭的瓜不甜,不想和咱们共存亡的百姓,咱们就是留着他们,他们心思还是在城外,与其这样,不如做回好人。”
他话音刚落,一声响雷“轰隆”一声,外面淋淋漓漓的声音,想来是下起了雨的,春雨如油,滋润万物,而这初春的雨,却是冷厉非常,只是叫人感觉天地更加凄苦。
起先三天,出城的百姓一波连着一波,然而到了第四天,百姓们却不在要求出城了,因为据说,出了城的老百姓只有一小半逃了出去,其余的都被丁源抓住,充了军粮,尤其是沪宁城中的富户第二平,第二老爷,携带的家资被民军所抢,人也被民军给吃了,只逃回了他的小儿子第二林,第二林悲愤异常,回来后设了灵堂,便找到钟嵘,要求参军。
傍晚,钟嵘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一方小院,这方院子临近府台衙门,刚刷的粉白门脸,两层的单面阁楼,站在外面看,很是不打眼,然而推开油壁小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洁净的天地,雕花梨木的门窗,一水雨过天晴的窗纱,正厅门上垂着琉璃珠帘,院子地面全是水磨石铺就,干净的一尘不染,汉白玉做成的月亮门,通向后面的园子,院子四周悬挂着十六盏宫灯,大红的灯穗子随风飘扬,这样一方雅致的小院,却是故人已走,奇的却是丝毫看不出主人匆忙离去的痕迹,仿佛这里从建成开始,便从未住过人一般。
他是偶尔发现这方院子的,一场恶战之后,军中受伤的兵士无法安置,他便命人仔细点检城中房屋,查看是否有因躲避战乱,出走人家的空房子,这样点检下来,真是查出来不少空屋,这方院子本是留给重伤兵将的,不曾想搬进去后才发现,这院子透着诡异,里面既没有厨房也没有厕所,上下两层的阁楼,底下是正厅,金丝楠木的家具,正中桌上甚至还放着一套精致的越窑宋瓷,墙上字画没有大家之作,却画的气象万千,但全是北国雪景。楼上两间房子,一间很显然是书房,只有楠木的书架,上面却没有一本书,临窗安置一方古筝,筝旁一副棋盘,黑白二色玉石棋子,白的是和田美玉,黑的是耳山黑曜石,房内悬挂着青色的幔帐,正中一方小巧的香炉,炉中似乎并没积多少香灰。另一间是卧房,除了一方贵妃榻之外,并无其他卧具,这样的房子,伤员显然是没法住的,是以,他只得将一干戍卫安排在这里。
方一入院,一名黑衣戍卫便闪了出来,低声禀道:“大人,这房子的确透着古怪,我们几人检查了近两个月,发现了一处暗道,我们不敢擅自入内,特请大人示下。”他微微点了点头,由戍卫领着,进入正厅。正厅正中,已经站了数十名黑衣戍卫,他这些黑衣戍卫,都是锦衣卫出身,其中的戍卫长便是和金朵朵交过手的闵西窑,看见钟嵘进来,众人拱手请了安,几人同时暗用内力,正中一块圆形的水磨石向下沉下三寸,紧接着房子似乎抖了几抖,正中墙壁移开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闵西窑道:“属下已经查看过了,没有机关,空气也很是新鲜。”钟嵘自怀中取出火折,点亮了领着众人沿着窄窄的阶梯一直向下走,大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那感觉好像已经走到地心了,众人都开始有些恐惧,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了淙淙的水声,阶梯终于到了尽头,那尽头现出方圆形的拱门,进入门内,众人不由吃了一惊。
他们进入的是间巨大的穹顶水晶室,半圆的屋顶好似一倒扣下来的水晶球,可以看见地下水顺着穹顶包裹下来,汇入到地下河里去了,水晶室的地面却是金丝楠木铺就的,在众人火折的折射下,闪着缕缕金光,石室正中白色雾气缭绕,围绕着一方火红的东西,好似一团火焰般,燃烧在这寒冷的水晶石室中!
一阵呆滞后,闵西窑率先走至雾气中,仔细看了良久,方才大喜说道:“大人快来看,是一方棺材,不过不是水晶的,是千年冰晶做成的冰棺。我曾听师傅讲,这千年冰晶产在北极酷寒之地,经了千年万年结晶,比石头还坚硬,比玉石还要珍贵,葬在这里的人,不知是怎么得到这传说中的冰晶的。”众人随着钟嵘一起上前,果然看见好似一方冰块般的方形巨大棺材,那团火红的东西,安放在棺周围,仔细看,是花,花瓣倒披针形,向后开展卷曲,边缘呈皱波状,火红火红的好似吸了人血般,尽情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钟嵘呐呐的叹道:“世间竟然有如此鲜红似血的花。”
他身后一名戍卫突然颤着声音说道:“我在天山见过这种花,当地人都把它叫做恶魔之花。”
钟嵘笑了笑,“只不过是一种花而已,不要自己吓了自己。”上前一步,看向棺中,只见棺中仰面躺着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两人,男子大概二十来岁,着了一身白色的衣衫,白色的靴子,面容保存完好,肤色白皙,俊美异常,那合着的眼睛,若是睁开,人人定以为他是天上的神人,他身旁躺着的女人,却是个老妇人,一头的银发散披,满面的皱纹深如沟壑,叫人无端觉得她生前定是饱经风霜,一生凄苦不堪,是以才有这般沧桑的面容,又仿佛活了千年万年,岁月都积在身上,一身火红的嫁衣。二人周身没有任何的陪葬,显得素雅洁净。
众人看了良久,不由面面相觑,各自在心里猜测着二人的身份,有人终于忍不住说道:“大概是母子吧!”他身旁的小声讥讽他,“你见过母子合葬的吗?再说,那么老了,谁会在入殓时穿上嫁衣。”闵西窑言道:“我听说咱们大明有波斯来的外族信仰拜火教,他们崇拜火焰,以白色为尊,后来也有许多汉人入了拜火教,这二人是不是拜火教的信徒了。”
话匣子一打开,众人也没了当时的恐惧,纷纷围到冰晶玉棺周围,众戍卫中有一个叫宁才的,曾是西厂的仵作,他趴在棺上观察了许久,惊讶的说道:“大人,这两人不是同时入殓的,这个男的比女的早死好几十年,我看他死后保存的并不好,左手上甚至长了尸斑,但是这个老妇人应该是最近几十年才下葬的。”他话浦一说完,突然大叫了一声,嘴角溢出鲜血,身子直直的倒栽下去,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众人大惊失色,忙护了钟嵘退后。
“棺材上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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