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琴师

　　翌日。

　　染香听从琴师的话，逢人便神神秘秘地说自己见过刺客，将那晚情境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一些小丫头小奴才听在耳里只当是听故事，兴致勃勃地当做听书，也觉得有趣。听在有心人耳中又是另一回事。染香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深不可测的潭水中，荡起阵阵涟漪。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实际上石子在潭水中越沉越久，最后积累成一处暗礁，只待猎物自投罗网。

　　整整一日过去，宫内并未发生多么显著的变化。刺客更是不见踪影。琴师的耐心异常得好，她不紧不慢跟在染香身后，看似随意，却又好像故意为之。

　　离圣上的期限只剩下两日，猎物究竟会不会上钩？琴师从未露出过担忧的神色。她从容平静，夜间与染香分别之时只道一句：“安心入睡，明日我来寻你。”

　　染香知道琴师想要用她做诱饵引出刺客，她每传一次话，心中都要抖上几分。往常她都同寻常宫女无异，不会法术不懂心计，做的不过是端茶送水伺候人的粗活，现在这样用计谋算计别人却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赌上性命的第一次。她不害怕，只要想一想离三皇子获救更近一分，勇气就如同甘泉一般涌出，淹没了理所应当的恐惧。

　　第二日，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染香照旧那么做，琴师以适当的距离紧随其后，除了奴才们的惊叹声之外，再无其他收获。染香不想怀疑琴师的能力，却忍不住开始着急。她从琴师那处知道她们只有三日时间，如果再这样下去，三皇子会不会被当做犯人交由五雷宫处置？

　　琴师像是看穿了她的内心，淡淡的语气带着旁边的人也禁不住一起平静了起来：“一只好的猎豹靠的不是它的力量，而是它有没有那份等待最佳时机的耐心。”

　　“奴婢相信殿下，大人是殿下信任的人，奴婢自然信任大人。”

　　琴师的话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短短一句就让她抛弃了犹豫和疑惑，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安全感。

　　“今夜子时，弘远殿前。”

　　“是。”

　　九霄宫的夜晚鲜少有人出游。琴师就属那少数人之一。她喜欢夜游荷花潭，踏高地抚琴。风清月朗，千树繁花，独自一人渡过漫漫长夜。但今日却并非因观赏景色而夜出，为的是捕获那即将到手的猎物。

　　当夜。二人如约相见，琴师抱了久未携带的七弦琴，体态轻盈，仪态万千。面前轻纱随风翻飞，逆着月光叫人不敢睁眼。

　　“这个时辰宫中禁卫大多在圣上与皇后那处，若他想动手，此时最宜。”

　　“大人，为何您肯定他会来？”

　　“此人行事谨慎，若只有你一人大肆散布那等话语，他必定不会理睬。但若有我紧跟你身后，考虑到我的身份，他势必要思索再三。”琴师没有在弘远殿前停留，她长衣袂如练，一身素白笼罩于夜色之中似与皎皎明月相融，周身如坠若隐若现的烟雾之中，如梦似幻，冰肌绰约，音如冷泉潺潺。她似随意漫步一般在三位皇子宫前来回走动，“子时这附近没有禁卫巡视，对他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若我给他这个机会，他必定不会放弃。”

　　染香默默跟着，琴师的背影在墨黑夜色中太过晃眼，竟让她不敢直视。

　　“此人十分谨慎，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胜我们，不会现身。前几日没有下手，想必是在调查你我的能力。”

　　“能力……”

　　琴师嘴角微微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目光冷冽眸中闪烁倒映的月色。

　　“我不过是个琴师。”

　　夜色依旧，朗月当空，虫鸣嚣嚣。忽而一阵诡谲疾风袭来，空气似被割裂般的嘶鸣淹没了虫啼。阴云随风飘来，偏偏污浊了那一轮弯月。一同来的还有利器出鞘的悲鸣。

　　琴师眼角杀气骤现，一把推开一边的染香，长袖一挥，打落了数只小箭。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破绽。

　　敌人还未现身，暗器就已先到。

　　“你离我远些，他的目标是我。”琴师的声音毫不动摇，满头如瀑长发随异风飘起，如潭水中缓缓流动的细长波纹。面纱似乎也成了发丝的一部分，飞扬若尘。周遭灌木树丛沙沙作响，皆是异动。

　　染香从未遇过这等凶险，脸色惨白地点头，双手紧紧相握，咬唇后退。她不知琴师有何手段，但她仍然照做，决不想成为负累。

　　劲风从何处而来，琴师知晓，却不能肯定敌人是否还停在那处。她就像她口中所说的猎豹一般，静静地张开足以撕裂肉块的爪牙等待猎物。

　　她手中抱着桐木七弦琴，白玉般的纤手扣住琴弦，与往常抚琴动作别无二致。

　　死一般的寂静。九霄宫的夜冷漠如浸冰泉。除此三人与这朗朗月色之外，再无其他人知晓夜色中的心战。

　　时间凝滞在此，僵持约半刻钟后，到底是对方先动了手。几枚小箭从暗处携风而来。琴师蓦地睁眼，清丽双眸顿改温和之色，凌厉杀伐之意如泄洪涌出。玉指拨动琴弦，数根蚕丝弦从琴中以急速窜入一旁灌木之中。琴师没有刻意躲闪迎来的小箭，只偏开了要害之处。

　　小箭虽短，力道却出奇得大，划过琴师面纱，竟割得轻纱四分五裂，飘散而去。琴师杀意不减，指尖如三两拨弦一般操控蚕丝，快如电掣。只要一瞬间，便硬生生从灌木中拖出一人。那人闷哼一声，翻滚而出。他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染香低低地惊叹一声，浑身发软瘫坐在地。

　　蚕丝收回，沾了刺眼的血红，在月色下闪烁着妖冶的血光。

　　“你竟会法术。”黑衣人蒙了面，话语朦胧，模糊不清。

　　琴师不语，攻击却未停。蚕丝琴弦不断，如蜘蛛织网洒向敌方。黑衣人身形敏捷，拂衣弹剑，眼间并无惧色，待蚕丝到了眼前，再不紧不慢毫不留情地斩断。在漫天洒下的丝线中，他眼神狠戾，剑尖划地，鸣声刺耳，全力攻向琴师。琴师不动声色，以退为进，以琴为盾，堪堪挡住。

　　哐！

　　木琴与利剑交刃，竟无半点损耗。两物之间燃出点点星火。剑身倒映弯月，浮光沉沉。

　　数次交锋中，二人不相上下。

　　“是我小看了你。”

　　“过奖。”琴师音色娇柔，不喘不啼，丝毫不似身在酣战之中。她站在月色下，素衣之上溅染了激战中的血迹，如眉间朱砂，画龙点睛，她如飘渺仙子，温雅如玉，每一招每一式都飘逸柔和，以柔克刚。左脸伤痕与朱砂血迹交相呼应，如从水墨淡画中走出，媚而不浮，柔而不娇。

　　“那么……”黑衣人眼间露出诡异笑意，他压低身形，执剑再攻。到琴师身前，忽而剑气一转，真正的目标竟是一旁的染香！

　　琴师神色微凛，蚕丝绕剑而过，暗运法力，牢牢固定住剑身。

　　剑尖与染香只余几寸，染香额角发丝吹剑而过，竟被剑气震断，如落叶一般飘荡落地。

　　“……”染香紧咬下唇，呼吸一窒，连睫间都盛满了汗水，双眸却死死盯着黑衣人，不肯露出半点畏惧。

　　黑衣人微眯双眼，神情狰狞发狂，电光火石间，左手竟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刃如秋霜，以极近的距离眼看要捅穿琴师。

　　“大人！”来不及思考，染香以身挡刃。刀刃刺入血肉之声清晰入耳，琴师黯下眸子，运下全身法力，迅速将黑衣人右手长剑夺过，毫不犹豫地刺中他的心脏。

　　黑衣人瞪大一双不可思议的眼，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口，一口血喷溅而出，染红了琴师的白衣。他眼间尽是血丝，一只手抓住琴师袖口不放，嘴中喃喃：“是你！是你……”

　　“……”琴师一寸寸拔出剑身，本就苍白无血色的面容更加白得恐怖，手中的剑似乎刺入的只是一团无意识的棉花，她的声音动听如莺，却又浴血而生，“是我送你一程。”

　　黑衣人再无法说出一个字，像失去了支撑的稻草人无力倒下。

　　琴师鄙夷地扔下剑，眉间紧蹙，蹲下身查看染香伤势。匕首虽插得深了，却不在要害，并无大碍。

　　染香只觉得唇间发凉，力气与意识一同渐行渐远。

　　“你和任远一样，都喜欢多管闲事。”

　　“……”染香强撑起意识，凄然一笑，“没……办法，身体……自己动了……”

　　“噤声。歇着吧，未伤到要害，死不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琴师的模样还是映在了眼中。她溶于月色，清逸之姿晃人心神却不可捉摸。满身浴血露肃杀之气，却不掩纯洁清致，如芷如兰。

　　这就是九霄宫的琴师。

　　染香最后倒下的是大皇子的逸贤殿前。当夜任逸本未能入眠，听见异响便出殿查看，正好遇见琴师与染香二人。

　　琴师只道了一句：“将这死人绑起来交给圣上，这名婢女麻烦你救活她。我尚有事在身。”

　　便将一切交给了任逸。洒脱自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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