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琴师

　　琴师不喜欢任帝，倒不如说，她在畏惧任帝。出生以来她没有怕过什么人，也没有怕过什么事，即使是面貌尽毁时，她也没有哼出一声。只有这个人，如鬼魅一般的存在，纠缠着她的灵魂，像散不尽的梦魇时刻折磨着她。

　　尽管不想见，终究也是要见的。琴师被理所当然地召见。任帝一身便装，眉宇间的疲惫不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端坐在案前，想是正在处理奏章。

　　“朕知道你为何而来。”

　　琴师没有行礼，也不发一语。仿佛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可如今他们还不能放。”

　　“臣知道，对于圣上来说，只要不是九霄宫的人，都该死。”琴师的语气带了少有的情绪，平淡的话中暗含了隐隐的讽刺。

　　“你还恨我？”

　　“恨与不恨，又有什么关系呢？”琴师始终没拿正眼看任帝，她的确害怕他，却从不在他面前示弱。

　　“你和你娘一样，看起来温和柔情，似水一样，其实倔强难驯，骨子里全是傲气。”任帝叹了口气，目光看向了远方，向是在努力地寻找着什么人，眸中闪烁似昔日的少年郎。

　　琴师不语，双手不知不觉捏成拳，小指深深地抠入掌心，刺痛能让她保持清醒。她讨厌从这个人的嘴里听到关于她娘的一切。那简直是一种侮辱和亵渎。她性子隐忍孤僻，任凭内心再怎么波澜起伏，也不会在面上显现分毫。波澜不惊的海水深处也有凶险诡谲的暗潮。

　　任帝清楚她的性子，只提了一句便不再提，转而问道：“那文瑞可是与你有什么交情？”

　　“如果说有，圣上会放了他吗？”

　　“……”

　　琴师见任帝不答，轻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问臣？臣今日来此只是想问清楚关于五雷使者殿内护卫的去向，并非向你求情。圣上无需感到为难。”

　　御书房内点了龙涎熏香，青烟袅袅，有万物复苏的土壤气息。任帝一直很喜欢这样的味道，有种君临万物的满足感。然而现在琴师与他不过几尺距离，就已嗅出一丝苦涩。如同变了味儿的果子，一口下去酸涩苦腥，令人紧紧蹙了眉。

　　“关于护卫的事，对你说倒是无妨。昨夜有人向皇后宫中射了一支羽箭，箭上钉一纸条，写道‘若是声张，定来取命’。\"皇后因为害怕，还是向朕禀告了。能避开禁卫做出此等举动的人必定法力不似常人，为防他对皇后有所不利，朕便召集了宫中所有精锐护卫去她宫中保护，谁知……”

　　“谁知竟中了那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琴师接了任帝的话，“圣上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也没能看出刺客的用意。”

　　“……是朕没有考虑周全。”

　　“既然如此，圣上当时可有清点护卫人数？”

　　“没有……”

　　任帝虽处高位，也只得依着琴师的问题老老实实地回答。一个坐在上位，一个颔首立在下位，气势上来说却是下位的琴师更占上风。任帝不是个畏首畏尾的皇帝，他有他的傲气和皇家的尊严，但只是对琴师，却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臣明白了。如今圣上抓住三皇子和文大人不过是想查清他们是否与刺客有关。若臣查出来，圣上可能放了他们？”琴师用的是问句，却没有请求的意思。

　　“如果查出他们与刺客确实无关，远儿朕是一定会放，只是文瑞……况且时日不多，五雷宫并不是好应付的对手。”

　　“给臣三日，若臣查出刺客，算是大功一件。臣不要任何赏赐，只求能放过他们二人，以此交换，可算公道？”

　　“……容朕想想吧。”

　　琴师未再多言，她言行冷淡，不留一丝感情，拱手行礼道：“既是如此，臣告辞。”

　　“等一下。”任帝忍耐许久，见她转了身，终是忍不住叫住她，“不要回头，听朕说一句话就好。”

　　“……”琴师用不语代替了回答。

　　“若让朕再做一次选择，朕还是会那么做。因为朕是九霄宫的皇帝，不会被任何人所动摇。”任帝语气恳切严厉，眉宇间神情却与话语不符，双目悲戚难掩凄怆。

　　琴师一如未听见一般，眼中的冰冷冻裂了任帝的一切言语，她重复了一遍：“臣告辞。”

　　九霄宫没有春夏秋冬之分，雨雪更是从未见过的奇景。琴师从御书房出来后，才发现手心冒出的全是冷汗。抬头仰望无垠的天际，与它相比偌大的九霄宫也不过只是一座荒城。宫里的人和事，也不过就如天边的一朵云，该散的时候就散了，什么都没留下，连痕迹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身着如往常一般的素衣，面戴轻纱，从来也没觉得像今日这般冷过。都说九霄宫没有冬天，她却觉得如临寒冬。每见任帝一面，就会从背后渗出一丝丝的凉意，蔓延至指尖，又溯流回心窝。

　　任帝对她很好，非常好，甚至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可她每每感受到他的宠爱，胃里就会一阵翻腾。虚假和伪善，就如同腐烂的毒血一般令人作呕。如果可以，她根本不会选择去见他。

　　“琴师大人！”

　　琴师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朝着声源看去。一抹鹅黄映入眼帘，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宫中的婢女染香。

　　琴师对这个婢女没什么太大印象，只是偶尔瞥到过几眼，其他的也未曾多想。想必此回来找她也是为了任远的事。

　　“琴师大人，听闻您去见了三皇子殿下，不知，他如今可好？”染香顾不上行礼，担忧地询问起任远的情况。

　　“他很好。”琴师眸间一转，见她目光清澄伶俐，待任远也是十分忠诚。若是想要抓住真正的刺客，倒可以用她一用，“此处不便说话，先回弘远殿。”

　　御书房前耳目众多，人多口杂，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琴师言辞闪烁，染香便知有要事相商，也不在此仔细问询，连忙领路回殿。

　　弘远殿是三皇子住所，位于灵根南面，其东侧与西侧分别是大皇子任逸的逸贤殿和二皇子任非的非羽殿。三座宫殿建造风格相当，均是雕梁画栋，不同凡响。若是初次来此，必会认错。因三皇子获罪入狱，弘远殿也冷清了不少，平时前来谄媚的下人怕受牵连不敢再来。这反而方便了琴师与染香之间的谈话。

　　二人踏入内殿，染香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正门。琴师在案前席地而坐，姿态凛然平静，全无半点担忧之意。她静坐了一会儿，便开口道：“三皇子为何被关入天牢，想必你也清楚。”

　　“奴婢清楚。”染香毕恭毕敬，垂首而立。

　　“你相信他吗？”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可以不相信圣上，不相信皇后，但绝对不会不信任三皇子殿下。”染香一字一句坚定异常，字字铿锵有力，皆是肺腑之言。

　　琴师未作出多余的反应，她一向沉静，听她吐露肺腑也不多言，只是淡淡一句：“那是最好。想要救他，就要找出杀害五雷使者的真凶。”

　　“既然琴师大人叫染香来此，必定是胸有成竹。只要能救三皇子，有什么需要奴婢去做，奴婢决不会多说半个字。”

　　“三皇子养了个好奴才。”琴师随心一笑，眼中依旧冰冷如霜，没有笑意，“我有一计可以引出真凶，但你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你可愿意？”

　　“愿意。”没有迟疑的回答。

　　琴师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继续道：“凶手是谁我已经有了一些头绪。原本文瑞被抓，等于是个替罪羔羊。可现在三皇子也被牵扯，这一定不是凶手想要看到的局面。在他寝食难安，食不下咽的时候若再给他下个猛药，想必会非常有效。”

　　染香认真听着琴师的每一个字。内殿因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她始终低眸聆听，面前的女子一缕白衣背阳而坐，唯一未被面纱遮住的双眼似那无尽幽深的漩涡。

　　若琴师之前给人的印象是清雅脱俗，现在则是令人敬畏更多。她缓缓开口如同睥睨天下孤清冷傲的气势不输给皇家的任何一位。她的眸中有黑鹰一般的锐利，这是染香之前从未发觉的。

　　“我想要你去做的很简单。你只需要到处散布消息，说你在五雷使者遇害那晚见过刺客的模样便可。”

　　“好。”

　　琴师携裙起身，动作优雅有致：“我会跟在你身后，放心去做。”

　　染香见她要走，忙出声拦住：“大人！”

　　“还有何事？”

　　“恕奴婢多言，三皇子自小性子就软，总被人欺负。若是大人在意，请对殿下更好一点。”

　　“若是我不在意呢？”嘴上说着的虽是如此，唇边绽开的笑意却是温暖随和，如同化了冻的冰湖。正有一束斜阳贴着琴师眼角而过，竟有一丝摄人心魄的娇媚。

　　染香微微一愣，不再答话。她看着琴师径自出了殿门，阳光的碎片随着她的裙摆洒了一地。她突然想到任远的一句话。

　　“你们女子是不是都是这么若即若离，令人猜不透。”

　　当时她还嘲笑了他一番。如今看来，如果是琴师这般的女子，即使她同为女子，也同样会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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