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琴师

　　“三皇子义薄云天，肯为在下陷入危难，实在是难得的知交。如果有幸能活着出去，必为皇子鞠躬尽瘁！”文瑞眼中带着死而后已的厉光，双手抱拳，力度大到五指间的骨头喀喀作响。他虽为一介文弱书生，却也有着自己的抱负理想。

　　任远一时间热血澎湃，想想先前自己的懦弱无能与虚度光阴，甚至感到羞愧难当。他根本配不上“义薄云天”四字，也不如文瑞想的那么好。

　　“你倒是别‘皇子皇子’的叫我了，与你称兄道弟了一整夜，突然改了称呼倒别扭。再说先不管出去后能如何，能在此地保住命就已经不错了。”

　　环看四周阴暗潮湿，鼠蚁蚊虫随处可见，实在不是一个生存的好地方。

　　牢狱地方空旷，连水滴落在地都有回音。任远竖起耳朵，好像听见了浅浅的脚步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琴师。

　　“三皇子待得可算舒适？”琴师蒙面纱而来，脚边长裙沾了天牢湿气，拖在地上难免混上了污渍。她毫不在意，停在了任远牢房前，手中提着食盒，目光深沉平淡如昔。

　　任远惊得不能动弹，拼命调动僵硬的四肢，才让自己扑到牢门前，双手抓着阻隔两人的障碍物，眼中又惊又喜，顾不得打理自己狼狈的形象。

　　琴师将食盒放在一边，清脆的嗓音像仙乐一般在狱中回响：“看来你很好。”

　　“好，当然好！就算本来不好，你来了，也全都好了。”

　　“看来把你关进天牢，也改不了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琴师不怒反笑，从宽袖中取出一物，竟是一张画纸，“今日来，就是想给你这个。”

　　任远好奇地接过，细细一看，乃是“任远”和“情”三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隽秀如蛾眉，是琴师的字迹。他当即烧红了脸，心虚地把画纸往怀里一揣，目光四处游离，怎么也挡不住狂跳的心脏。

　　“怎么了？可是我记错了笔画？”琴师这句话听在他耳中顿时化为万般柔情，他没有与女子这样相处过的经验，慌忙回过头向文瑞求助。

　　文瑞耸了耸肩，作出一副看戏的样子。

　　当初一时听错，竟让琴师误会至此，不知如今该不该向她道明。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又会怎样看待他？

　　“……没有，姐姐的字迹就像琴音一样柔和美好。”

　　“昨日我写字时晚风吹熄了油灯，等到点起后，才发现墨冷了，不免又重新磨起墨来。我便想，今日定有事发生，想不到果然如此。”琴师淡淡叙来，她话语从未像今日这样多过。任远静静听着，静静看着，他觉得牢房的这一刻比他活的一百岁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快乐。

　　“你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不管你会不会后悔，都由不得你了。你我也算有教导之谊，我在外头也会尽力帮你。”

　　任远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他苦苦追寻的琴师本以为远在天边，其实她一直都在身边，一切只是他自己太过纠结。就像那一潭荷花池，花叶相叠看起来复杂纠缠，理顺了也只是一朵荷花几片荷叶罢了。

　　“琴师姐姐不必为我费心。父皇是一时气愤，等查清了真相，自然会放我们出去。”

　　琴师摇头：“你父皇会放，五雷宫的人未必会放。你能肯定文大人当夜没有离开你一步？”

　　“千真万确。”任远肯定地点头，目光坚定。当晚他和文瑞知交对饮，赏月观花，没有一刻分开过。杀害五雷使者的决不会是他。

　　“如此便好，只要找到真凶，便能还你们清白。你父皇不过气你与人界来往，日子久了，气消了，也就好了。”

　　牢中湿气极重，琴师衣着单薄，不多时脸色就白了几分。任远看着心疼，催促着：“这里冷，姐姐就先回去吧。公道自在人心，我相信父皇会还我清白，姐姐你无须担忧。”

　　琴师也有此意，裹紧了素衣，点头道别，又深深望了里面的文瑞一眼，便若有所思地离去。

　　待她走远了，任远才发现文瑞眼中自始至终带着莫名的笑意，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就是远兄说过的琴师姐姐？”

　　“……嗯。”任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与文瑞说过琴师的事，说她琴艺如何如何精妙，又是如何如何不染纤尘。现在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属意料之外。

　　“果然是气质超凡的女子。只是她并不像你所说那般不可接近啊，我看她对远兄你也算有情有义。”

　　“如果入狱能换她每日如此，我倒觉得长住于此也是个享受了。”

　　文瑞听罢笑道：“祸福总相依，祝远兄早日抱得美人归。”

　　祸福相依，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吧。任远仰头望向墙角小窗，明明只是微弱的余光，都刺得他睁不开眼来。九霄宫不过是个比天牢更广阔的牢狱，他无数次想要出宫看外面的世界，却被宫规紧紧束缚着，像一串重重的枷锁将他牢牢绑住。

　　“文兄，人界……是什么样子？”

　　任远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文瑞听到“人界”二字，身子一抖，嘴角仍挂着笑意，眉头却不由蹙紧。

　　“人界……是伤心地。”

　　“……”没想到随口一问触到的是对方的伤心处。任远手足无措地摆了摆手，“对不起。”

　　文瑞坐在背光处，面孔昏暗，看不清表情，他低着头轻笑一声：“我来九霄宫是为了找我的妹妹。”

　　任远听说过他的妹妹，名叫文然，也是个善于抚琴的女子。他只听文瑞说过这个妹妹任性又洒脱，活像男子的性格，成天舞刀弄剑，却也喜爱琴。不过他倒第一次听说文瑞来九霄宫是为了妹妹。

　　“是我不好，三年前我惹她不快，她便一声不响地离去了。辗转打听，得知她最有可能来九霄宫，我便想尽各种办法混了进来。三年，我做了官，却仍然没有她的消息。”文瑞语气平淡，却藏不住自责与内疚。当时听他叙说自己的妹妹时，那向往的眼神绝对不是虚假，也不是普通的兄弟之情可以比拟。

　　任远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顺势问道：“……三年，对于我们九霄宫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况且九霄宫与人界几乎没有来往，你们如何进得来？”

　　“并非完全没有往来。九霄宫虽然地界广大，但有些物资只有人界才有，只要知道地点悄悄混进来不是难事。何况我本就是负责为九霄宫供应物资的商人。不过想来也讽刺，那交易的地点当初还是我告诉她的，没想到……”

　　“……等这次危难过去，我一定帮你寻找。”

　　人说女子最会为情所伤，男子沉溺于情就是不思进取，男子为家为业天经地义，又有几个人会想到自古英雄，最难过的就是美人关。一旦被情所困，不会亚于女子分毫。芙蓉并蒂而生，鸳鸯雌雄共存，自天地混沌时就有男女之分，这就注定会被“情”字纠缠。

　　————

　　琴师自天牢回来并未去荷花潭，而是径自拜见了刑部尚书康德海。她做事向来缜密细心，果断干脆，决定去做了便速战速决，决不拖泥带水。

　　刑部尚书府上稍远，她徒步过去不觉丝毫不适，到了门口作礼请下人通传，礼节周到，康德海忌惮琴师名讳，更加不敢不见。听下人来传，连膳食也顾不上用，慌慌张张迎到门外。

　　“原来是琴师大人大驾光临，也不提前通知臣一声。快请进。”

　　琴师受任帝宠爱，又得三皇子喜爱，本就有特权在手。她向来不喜与朝中大臣打交道，特立独行。这回居然主动来访，令康德海吃惊不小。

　　“劳烦了。”

　　“哪里的话，琴师大人能来府上，是臣的荣幸。不知琴师大人有何贵干？”

　　琴师斜睨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坐下说吧。”

　　康德海才战战兢兢地坐下，命人又是奉茶又是送点心，生怕伺候得不周到，惹了她不快。

　　谁料琴师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偏头浅笑，淡淡问道：“五雷使者被刺杀一案，可是康大人在查？”

　　“是臣。”

　　“不知可否详细说明？”

　　康德海想讨好琴师，不停点头道：“自然愿意。今日卯时五雷使者殿前宫女发现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早起练剑，便去叫他。岂料看他已身重数剑，倒在书房。臣赶到时，让仵作对尸体做了检查，仵作说尸体已经僵硬，恐怕已经死去多时。有宫女说昨晚亥时还见到了使者，所以推测是子时到卯时之间遇刺。至于致命伤是在胸口一剑，除去那一处伤口外，包括脸上胸口和腹部都有剑伤。”

　　琴师目光如炬，心中已有自己一番打算：“当时书房内情况如何？五雷使者有众多护卫，那时都去了哪里？可彻查清楚了？”

　　“书房内没有打斗的痕迹。至于护卫……”康德海吞吐了半天没说出什么，琴师也不催，只拿一双冰冷的眸子淡然地盯着他。

　　康德海额角冒汗，未想女子也有这般气势，不得不开口道：“护卫……当时都不在殿内。至于去了哪里……恕臣多嘴，这件事，是圣上亲自审理，具体的，臣，臣也不知。”

　　看他的模样，想必定是知道些内情，却因怕泄露皇家秘密而缄默不言。从做官这方面来说，他倒是恪守本分。琴师自知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起身作礼道：“既然如此，那多谢康大人了。告辞了，康大人不必前来相送。”

　　康德海如临大敌般的神情顿时松懈了下去，连忙起身拱手：“那，就请琴师大人慢走了。”

　　琴师没再正眼看他，她本不想与朝臣多有牵扯。搭救任远是已许下诺言，她从不随意许诺。

　　既然关键点在任帝那里，看来与任帝的会面是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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