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琴师

　　任远不敢相信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待回过神，竟也无法掩饰惊慌，脸刷地白了下来，如芒刺在背。

　　“怎，怎么会……”

　　五雷宫使者表面上为祝任远弱冠而来，实则是为两国结盟，本已商谈妥当，快到回国时日，却在此时出了差错。且不说会不会对两国邦交有影响，就连会不会打起仗都很难说。听到这等消息，任远实在无法保持冷静。

　　“任帝把九霄宫的所有人都召了过去，方才侍卫来时，我只推说你抱恙，稍候便到。总之，你先把衣服换好，快去见任帝！”

　　任远被吓得动弹不得，染香只得推着他进了内室，替他翻来上朝的衣物，塞进他手中，“衣服还要我帮你换吗？快，我在外头等你，这可耽误不得！”

　　他惊魂未定地点了头，缓缓解开腰间系带，内心涌上万般心思。怎么偏偏是昨晚？就在他与文瑞把酒言欢，秉烛夜谈时，竟发生了这种事。如果他擅自出殿的事被发现，如果文瑞不肯为他作证，那么这杀害使者的罪名，他便要坐实了。九霄宫虽不是人界，但宫廷内却与人界别无二致。有时只要别人一句话，便会断送一个人的大好前程，甚至是性命。

　　任远虽不是与世无争，也从未想过要争些什么。就算他想，也没那样的实力。如果真的有人想要陷害于他，究竟所谓何事？

　　只是稍稍细想，便叫他冷汗浃背，说不出一句话来。

　　染香已在室外低声催促，任远拍拍混乱的脑袋，逼迫自己收回心思，赶紧换上朝服。

　　赶去永夜宫的路上，竟遇不上半个宫女奴才，整个九霄宫笼罩在阴云密布中，似山岚前的过分平静。

　　还未入大殿内，便听任帝怒喝一声，震耳欲聋，“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殿外跪着各殿宫女下人，殿内众臣垂首收臂，站在两侧，不发一语，大气都不敢出。独独殿中央跪了一人，披头散发，衣着狼狈，背影似乎有些似曾相识，但也只能看个大概。染香同宫女们一起跪了下来，任远也不敢造次，独自进殿，见琴师抱琴立于末尾，悄悄站在了她身后。

　　琴师也察觉了他，朝他微微一个颔首，再无其他。在这种时候任远也无暇多想，光是任帝的怒意就已经让他悚然。说到底，还是因为心虚。

　　任帝向来温和，此刻竟也不禁双目通红，双手紧紧握住龙椅扶手，冕前九金旒沙沙作响。殿内寒意阵阵，迎着晨风割得人生生发疼。

　　老臣凌绍不惧龙威，拱手禀道，“启禀圣上，此乃吏部失职，臣定当彻查。”

　　“彻查？”任帝冷笑道，“如今五雷宫使者已亡，接着便是兵戎相向！岂是一句彻查可以敷衍的！”

　　任远先前不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好随意向周围人问起。虽然不明前因后果，从任帝的表情中也知道此事与五雷使者被杀一定不无关系。

　　凌绍仍是语气平平，“事已至此，便是要尽快让犯人伏法，好给五雷一个交代。”

　　“朕何尝不知，但若五雷执意不肯想让，又该如何？我九霄一向重文轻武，若真的动兵，只会徒添伤亡！”

　　任帝在任远眼中是严厉却慈爱的父皇，也是可靠又值得信赖的圣上。九霄宫在他的治理下日日壮大，如今任帝都失去了以往的沉稳，其间凶险怕是更加难以对人道来。

　　“当务之急还是要问清这个人有无同谋。”凌绍看向殿间下跪之人，“就交于刑部去做。”

　　“……”任帝没再回应，揉了揉不住跳动的双目，看起来疲惫不堪。殿下众人不敢做声，低着脑袋无一人再谏。

　　半晌，任帝哑着嗓子问道，“远儿可来了？”

　　站在末位的任远未料到任帝会提到自己，慌慌张张地扑通一声跪下，“儿臣在！”

　　“染香说你病了，可好些？”

　　任远从他的话里听不出关切，只觉得分外刺耳。

　　“……好多了。”

　　“大胆！你竟然也学会了蒙骗朕！”任帝怒目而视，大殿内静得可怕，一句怒斥竟可绕梁半晌，如钟杵一般狠狠震乱他的心绪。

　　任远吓得屏住了呼吸，瞬间觉得天旋地转，心更是七上八下地突突直跳，像是被人置于砧板上，随时会任人鱼肉。

　　“平日你最怕患病，有些不对就跑去太医院抓一大包药。这回你是改了性了？”

　　“……儿臣，儿臣。”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自己居然无法为自己辩解一句。任帝的气势重重地压向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众人始料未及的突变。任帝突然将矛头转向三子，面上恢复以往镇静之色，正视任远的目光却少不了几丝阴骛。明眼人一看便知，任帝正压抑滔天怒意。

　　“禀圣上，三皇子贪玩，想必有些误会，还请明查。”凌绍为两朝元老，在任远幼时便与他相识，觉此子较之另外二子更为乖顺，多了任后的温雅，少了几分任帝的桀骜，自然表露欣赏之色。见他有难，也不觉出言帮他一把。

　　眼下任远面对父皇质问面色惨白，语气吞吐难辨，身子瑟瑟发抖，有风吹即倒之势。他知道偷溜出殿瞒不过任帝，却未曾想外出期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竟能左右九霄宫命运。

　　“为何事到如今你还是不叫朕省心？”任帝高高坐于龙椅上，一夜间面露憔悴，有衰去之兆。不管如何生气，他到底心疼任远，屏眸摆手，言语间脱不去的疲惫之意：“罢了，先把这个叫文瑞的罪人带去刑部！”

　　“……！”任远一惊，适才发现殿中狼狈跪坐之人，身影确像昨日友人。他顾不得自己戴罪之身，脱口问道，“文大人所犯何罪？”

　　“你倒还有闲情逸致去管别人。他乃人界命格，混入九霄宫内，侥获一官半职。若非今晨搜宫时在他府中发现人界信笺，我堂堂九霄竟然还被蒙在鼓里！”

　　“人界……”任远自小未出过宫，对人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听说人界中人奸诈狡猾，虽无法力，却仍在乱世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未亲眼所见，因此也从未相信过。

　　“三皇子殿下，恐怕他就是杀害五雷使者的犯人。”凌绍为其解释道，“若有同谋，我等必当尽力追查。”

　　犯人？这决不可能。文瑞昨日整夜都与他一起，怎会杀害五雷使者？任远暗自思忖。

　　即使文瑞是人界身份，其才学却是九霄少见，是他难得的知己。如若不在此帮他，为了给五雷交代，恐怕会被屈打成招。可若帮他，自己会不会被当作同谋对待？此等罪名，足以要了他的命。

　　“带下去吧。”任帝命道。

　　兄弟之情不可不顾，就算前路等着他的是刀山火海，也要像琴师说的那般，做一回随心之事！

　　任远咬紧牙关，咚地一声磕了个头，犹如利刃划破静谧：“禀告父皇，文大人不可能是罪人！”

　　“此话怎讲？”

　　“儿臣，儿臣整夜与文大人一起，文大人不可能再去杀害他人！”任远双手发软，只能勉强撑地，双唇吓得直哆嗦，却也闭紧双目硬撑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众臣愕然，尤其文瑞更甚，手脚间铁链哗啦作响。

　　文瑞伤痕累累，本不想再挣扎，抱了赴死之心，万没想到任远竟会为他挺身而出。

　　任帝再难容忍，目欲眦裂拍案而起，眉目紧蹙，看起来大为震怒。

　　“竟与人界……把三皇子与文瑞全部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三皇子年纪尚幼，还请……”

　　“凌爱卿，你也想一起进去吗？”任帝淡淡一句，不怒自威，再无人敢进言。

　　天牢。

　　阴寒湿气充斥在整个低矮牢狱中，空气中散发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霉味，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天牢中多关押重罪犯人，没有普通牢房中犯人的求救哀嚎，寂静得可怕。在昏暗的环境下，只有墙角一处小窗透过的一丝阳光，让人有活在世上的实感。

　　任远和文瑞被关进同一间牢房，随意拾些稻草铺在地上，没了礼数的拘束，反而大大咧咧地随兴而坐。

　　起初任远进来时还一副嫌弃的神情，身为三皇子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宫中最好的，从来不用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就像被养在笼子中的金丝雀，日子过得虽说安逸，却没有自由，而自由是他最想要的东西。狱卒离去后，任远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与文瑞四目相对，片刻，二人竟是开怀大笑。

　　“昨日花农，竟是今日皇子，也不知是不是我前世行善，这世能遇见皇子这般的贵人。”

　　任远止不住笑意，眸间闪烁的是从未见过的锐利：“你这是什么话？昨日皇子，不也成了今日阶下之囚？”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步棋走得究竟对是不对，一时血热便这么做了，但却一丝一毫没感到后悔。恐怕，这就是琴师所说的随心了吧。百年来，他虽忤逆父皇的意思，不修习法术，过了不少逍遥的日子，但却从未真正开心。这回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他反倒觉得舒坦不已，或许他生来就该是野兽，而不该被当作宠物去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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