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琴师

　　“你可在听？”

　　琴师抬高了声音，使任远蓦地回过神来，愣怔地盯着她。

　　“若你不想学，何必请我教你。”琴师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抱歉，是我走神了。我只是想起了与琴师姐姐的第一次会面。”

　　屋子里仍萦绕着墨香与案边荷花盈盈淡香，任远不爱熏香，殿内自然没有缭绕的熏香烟气。琴师此时看他的眼神一若香气淡淡，看不出情绪。任远不知她是否生气，只好如实告知。

　　“我不记得了。”

　　他心间一紧，像是锥进了花刺，“当真？”

　　“为何骗你？”

　　“……姐姐不记得也是常理，毕竟是那么久的事了。这回是我的错，决不再犯。”

　　说是不在意当然是假的，在自己心中如此重要的会面，却被他人轻易忘记。任远有一种自己的珍宝被人弃之敝履的挫败感，却无处发泄。

　　“嗯。若要学琴，就要了解琴。它的每个构造，就如同人的骨血。如果有一日你有了自己的琴，定要当自己的骨血来对待。”琴师看向手中七弦桐木琴的目光晕染着脱不去的柔和温婉。

　　“好。”连回答都带了一丝苦涩。

　　暂且不论琴师如何看待自己，旧时他曾听过古人有“剑在人剑，剑亡人亡”之说，想必她也是如此看待自己的琴。比起自己闲暇无聊才会作画写字，琴师的琴更像是糅合在了她的生命中，不可或缺。若有一日有了自己的琴，必当如琴师这般珍惜。任远如此想。

　　九霄宫内因灵根的存在四季花草俱有，每日如春，生机盎然。任远被关在屋内已有七日。他性喜摆弄花草，尤其对稀奇的草木更为专注。如今七日不曾出门，别说奇花异草，便是最喜欢的荷花潭也见不到。

　　时过日落，琴师已经离去。任远将染香招来身边，贴紧耳边悄声道，“染香，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染香知晓任远的性子，了然一笑，“我看三皇子殿下也该是时候按捺不住，早命人把该备的东西备好了。”

　　任远讪笑道，“还是你最了解我。快告诉我，该如何做？”

　　“一会儿会有下人来送饭，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你与他换一身衣物，趁机溜走。只是，你可一定要在明日辰时之前赶回，否则错过送饭时间你怕是难掩人耳目……”

　　任远没心思听她嘱咐，急匆匆地抬手起誓，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保证回来！我只想去后花园逛逛，若是运气好了，兴许还能遇上琴师姐姐！染香，真是辛苦你了。”

　　染香眉间带笑故作正经道，“真不知你这皇子何时才算长大。”

　　“有染香在，我长不长大又有什么关系？”

　　染香反被任远一句话逗红了脸，伸指敲敲他的鼻尖，“尽学些不该学的。”

　　如此来回两句，便等到了送饭的下人。染香借故在外头与看管的侍卫周旋，任远趁机换上下人衣物，压低帽檐，携着食盒匆匆忙忙避过侍卫溜了出来。

　　快步走到后花园时，残阳几近全无，唯有一轮寒月翩翩高挂。任远将手中食盒搁在一边，顺手脱了闷在头上的帽子，猛地吸了一口气，鼻间尽是熟悉的花香草木清新气息，一扫宫中的沉闷压抑。

　　后花园内栽种的多是不知名的花草，满眼望去依植株高地而聚，因而色彩多为混杂，斑驳陆离，然而不显俗气杂陈，只觉一目看尽世间花，光华如五色彩练，有几分壮观之态。这一半的功劳都要归功于任远的悉心照料。其间任远最喜一株白茶花，命名“琴竹”，取琴音涤荡，霜竹琳琅之意，白茶花有君子竹的凛然之姿，宛若琴师孑然一身。

　　除去听琴之外，研笔墨作画与抚花弄草便是他余下的兴趣。任远拾起花圃边小铲，为其松土除草，喉间哼起琴师弹奏的曲子，颇得几分田园的悠闲自在。若此时琴师在一旁为其擦汗，那才是人间极乐。

　　“曲子不错，只可惜不该在此处唱。”

　　“谁？”

　　入夜时分，这里除去花农本不该有人。宫中人鲜有夜游后花园的，他以为不会遇见别人。任远还是转过身，望向不远处一团黑影。

　　“在下文瑞，听阁下哼唱此曲实感好奇，特来相问。”不速之客渐近，乃一名身着玄色九霄宫官服的年轻男子，似与任远年纪相仿。漆黑的夜里，只有月色照明，细细看去，此人着装整洁，容貌端正，棱角分明，眸中隐含一般文人少有的凌厉。

　　任远上下打量文瑞许久，也把他的身份猜了个七八分：“我唱的曲子有何问题？”

　　“阁下哼唱的琴曲乃胡笳十八拍，为女子叹骨肉分离之痛而写。此处美景，竟见如此凄凉之曲，实在奇怪。”文瑞一副文官做派，见任远下人打扮也不轻视，举止有礼有矩，言谈间颇有才气，令人好感倍增。

　　“并无奇怪，只是忽然想起罢了。文大人好雅兴，这个时辰还来后花园赏玩。”

　　文瑞颔首道，“在下见这些花开得美极，不自觉便走了进来。”

　　任远顿生疑惑，若是九霄宫文官，日日上朝都要经过此处，若是寻常人早已看厌，何来被吸引一说？不过他并非会深究此道之人，人人都有不得已要隐瞒的事，就如他偷偷溜出同理。

　　“想不到花圃间的花农也是知琴曲之人，今日方才得见，实在不愿错过，若是打扰，还请包涵。”

　　文瑞礼数周到，任远也不好冷眼相对，再说他下人装扮，本该行礼，忙回礼道，“大人多虑了，怎会叨扰。能与大人一谈琴韵，是小人的荣幸。”

　　“既是琴友，何来大人小人之说？兄弟想称便好，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单名远字。”任远不想暴露身份，特意省去了皇家姓氏。

　　文瑞虽有些吃惊，也未仔细询问，有礼有节，进退有度：“远兄，今日难得花好月明，何不一夜促膝？方才来的路上瞧见那边有一处凉亭，便往那处去可好？”

　　文瑞所指凉亭正是任远差人所建，为平日赏花弄墨而作，如今看来，竟也得人青睐。不过细细想来，清歌流觞，正是文人向往之事，文瑞才气纵横，会喜欢也是理所当然。

　　任远本不擅长结交友人，眼前此人才情横溢，盛情难却，竟让他狠不下心拒绝。

　　信步片刻便至凉亭，亭边有溪浅卧，栽有垂柳数株，月色下倒映疏影横斜。任远不禁心神恍惚，眼前似有素影浮现，俨然琴师的模样。

　　文瑞看任远如此，浅笑道，“远兄见月柳如此，想必心中有留恋之人。”

　　任远心思被他人轻易看穿，心下羞窘，慌忙掩饰道，“……见笑了，不过是痴于景色。”

　　“远兄不必如此，人人心中都有牵挂之事，因此才需琴音寄托。”

　　“文兄也有同感？”

　　文瑞垂首谦笑道，“在下喜爱听一人琴音，听上一整天也不觉厌。”

　　任远立刻想起一人身影，若说世界最美琴音，莫过于此。他与文瑞兴趣相投，莫非他也？

　　想到此处，忙问道，“可是九霄宫的琴师大人？”

　　“琴师大人？”文瑞偏头疑惑道，“在下欣赏的是舍妹之琴。”

　　“原来如此……”任远松了口气，之后又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担心。就算文瑞真的喜爱琴师之琴，也不过是知音之意，并无其他意思。就像他对琴师，比起爱慕，倒是敬慕与憧憬更多一些。

　　他常年与花草琴音作伴，不懂与人交往。文瑞为人谦和有礼，与他经历相似，顿生相怜之意。二人于月下凉亭间借虫鸣鹊啼果真一夜秉烛长叙。从琴音到琴曲，由琴曲到琴意，再到奏琴之人，几乎无话不谈。

　　待到柳叶清露踏溪边，月沉日升，溪色似被墨汁浸染，荡起圈圈橘色涟漪，几近辰时。

　　“辰时将近，我尚有事未做，也该告辞了。”任远拱手做礼，“能与文兄结识是在下之幸，若有缘，必能再见。告辞。”

　　文瑞未加阻拦，也是拱手一礼：“告辞。”

　　任远赶回殿内辰时已过一刻，正门前看守的侍卫居然消失了踪影，别说侍卫，连他殿内面熟的下人都不在。虽说心中疑虑万分，也不敢多做其他，略微观察四周的情况后，垂首闪入了偏殿。

　　刚入殿，便见染香急匆匆地在殿前来回踱步，神色焦虑，连嘴唇都泛了白，见他回来，焦急之情没见少，反倒更甚，“三皇子！总算回来了！一大早侍卫就来传旨，让您马上去永夜宫！”

　　“现在？什么事？”任远还穿着一身下人服饰，湿漉漉的似在回来时经过花园沾上了晨露。染香一向沉稳冷静，看她如今满脸冒汗，似乎真有要事发生。

　　染香长呼一口气，稳了稳情绪，目光凝重地望向任远，发白的唇止不住颤抖，“听好了，五雷宫使者昨晚遇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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