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琴师

　　任远等不及她的回应，凑上脸去径自问起，“上次，在荷花潭见面时，你与我说过随心二字，我未明白，姐姐可否再与我说说？”

　　两人距离并未很近，却能互相感受到对方灼热的鼻息。琴师呼吸缓慢悠长，与任远的急促交织在一起，暧昧丛生。琴师来殿内时未覆面纱，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声不响地微微别过头去，仅拿完好的右脸面对任远。

　　任远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歪着头等着琴师的回答。琴师被他盯得久了，终是答了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琴师语气冷淡，任远慌忙问道，“可是我唐突了？”

　　“……任帝叫我来为你奏琴，可不是聊天。”

　　“那又如何？是姐姐说的，有时候做事也要随心。我现在想与姐姐说话，便说了。”

　　“……强词夺理。”琴师摇了摇头。

　　今日阴云蔽日，殿内不曾点灯，难免昏暗。任远逆光而对，尚显青涩的脸庞多了几丝棱角分明感，目光幽幽，直视琴师。他唇角轻扬，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强的虽是姐姐的词，夺的是谁的理？”

　　琴师移过目光，轻声道，“我竟不知你是如此伶牙俐齿。”

　　任远收起笑容，沉默了好一会才问，“姐姐可是觉得我这个皇子做得很窝囊？”

　　“……没有。”

　　“其实就算姐姐不这么觉得，我自己都会如此认为。平日除了染香能与我说话之外，再没有别人肯陪我。”任远黯淡了双眸，英眉微皱，“只怪我天生愚笨，并不是修习法术的料子。”

　　听到此处，琴师才抬眼仔细望了他一眼，“若你把听琴时间拿去修习，必能有所成。”

　　“唔……”任远窘迫地挠挠头，方才滔滔不绝的势头不知去了哪里。

　　琴师指间轻抚琴弦，双眸微屏，白衣翻飞似雪帘，她没再给任远说话的机会，琴音若清泉过岩，争相涌出。

　　任远只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么短短几句话。

　　直到日落，两人没再能说上话。琴师静静地起身，颔首作礼，该是离去之时。

　　任远目送她素白身影迎残阳似染胭脂红，莫名想起月色下清冷更胜仙的她。分明是同一个人，却能给人留下不同的印象。琴师独来独往，是否有那么一刻感到过孤寂？任远忍不住把荷花潭中的荷与她比在一起，同是清新脱俗不染红尘，触手可及却又不可捏在手中亵玩。

　　琴师身影早已不见，独留一丝未来得及逝去的悠长暗香。

　　任远自嘲似的摇摇头，低语道，“果然不该再闲着。”

　　“你倒也清楚的很。”不知何时染香竟进了殿内，双手捧着一盏青瓷杯，“半日都不喝水，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你的琴师姐姐着想吧。”

　　“对！我竟如此糊涂。姐姐抚琴半日劳累非常，必会觉得口渴。明日你可记牢了，把殿中最好的茶水端出来给姐姐。”

　　“是，三皇子殿下。那你现在喝还是不喝呢？”染香玩笑似的将茶盏凑近。

　　任远经她提醒才觉得口中干涩，端起茶来一饮而尽，眉间却仍旧紧锁着。

　　“可是茶泡得苦了些？”

　　“不。只是……”

　　染香见任远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禁不住笑出声，“这副样子可真不适合你。可是因为琴师大人的事？”

　　“……”任远点头。

　　“有什么不妨与我说说，我与她同是女子，有些你想不清楚的事，兴许我能帮到你。”

　　染香十分随意地与任远并肩而坐，她自己与他一起长大，却也没见过他像现在这般眉头紧蹙的模样，不觉起了戏弄之心。

　　任远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哪里肯由着她捉弄，将手中茶盏随意往案几上一搁，幽幽地瞅向她：“比起关心我，倒不如考虑考虑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前些日子我还听父皇提起过……”

　　女子的面子到底是薄，尤其涉及情情爱爱更加羞涩难当，当即红了一张脸：“休要胡说。你不与我说便罢了，反倒捉弄我来了。你日日念着琴师大人，可见过人家念着你。”

　　此话正戳到他痛处，纵是他百般费尽心思与琴师搭话，对话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说是亲近却又有几分疏远，不上不下的挠得人心里阵阵发慌。

　　任远收了玩笑的态度，细想染香说得并非没有道理。虽说琴师的心思不是寻常人可以猜得透的，但同为女子说不定真的能够理解一点半点。

　　“染香，你说，琴师姐姐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什么如何想，她与你说了什么吗？”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若即若离的，让人猜不透。你们女子是不是都是这样？”
　　听他说这话，染香忍不住捧腹笑出声来：“三皇子，什么‘我们女子’‘她们女子’的，这话由你说还真奇怪。”

　　任远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染香才止住了笑声，拍拍他的肩膀，故作神秘地答道：“如今你都犯难了，今后你会更难理解‘我们女子’。”

　　女子当真如此比法术还难参透？任远幼时唯一好友便是染香，虽说也是女子，他却把她当做姐姐看待，并无倾慕之意。与女子接触的经验本就少，加上琴师又不同寻常，心思深沉难猜，一时间更觉困惑。

　　罢了，既然猜不透，便也不去猜，一切只要用真心去对待，必回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翌日，任远一时兴起，叫人折了一枝荷花养在案台边，暗香幽幽，养人脾性。他不是什么文人雅士，此时也禁不住提笔研墨描摹其姿态，又在画纸一侧题上“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一句。任远不爱读诗词，却独独记下了这一句，当时先生教课时偶然听到，觉得这句将荷花濯而不妖的姿态写得极好。此时又十分应景，便情不自禁题上了。

　　这么一画就是半日，落笔最后一点时已近正午，艳阳残光透过窗榭悄然钻入，伴随琴师长裙翩翩。任远浑然不觉，扶起画作，抖干墨迹，蹙眉凝神找寻不足。染香正欲通传，见琴师双眸露惊异之色，做主遣走了下人，自己也屈腰告退。

　　琴师比以往来得稍早一些，只是随性之举，没什么特殊的原因。早听说三皇子不学无术，成天游手好闲，碌碌度日，未曾想事实却并非传闻那般。

　　“你会作画？”

　　任远正看得仔细，被琴师一句话惊到，手中画纸飘荡着飞落琴师脚边。琴师扶袖顺势拾起，观摩片刻赞到：“若叫蝴蝶看到，必会飞来。三皇子有才子天赋。”

　　画上荷花一枝独秀，盈盈独立，花间黄蕊丝丝分明，一滴露珠攀在花边，饱满欲滴，更称绝笔，与画侧诗词相得益彰。

　　“都是胡乱画的东西，姐姐，姐姐可别取笑我。”任远没料到今日琴师来得这般早，画作被赞，始料未及。他虽不听授课，琴棋书画样样都不拿手，却也有自己的一番琢磨。

　　“画得好便是画得好，我没有取笑你。”琴师将画还给任远，“再说，我并不识字，比起我来，你自然担得起才子二字。”

　　任远愣愣地接过，他知琴师温文雅致，琴技卓绝，没想到这般人物竟不识得字。待他回过神来，想说些什么时，琴师已入座，偏头弹指拨弦。

　　她动作娴熟迅速，根本没给任远说话的机会。如此下来，今日怕是又要无言。他不甘地捏紧手边画纸，不顾画角泛起的一波皱褶。琴师忽然停了曲子，凝眸望向他，“心情不好，作何糟蹋良画？”

　　虽是责备的话，却听不出怒意。琴师主动向他搭话，任远又惊又喜，三两下抚平画纸。殿内空旷宽敞，琴师坐于席间，任远跪坐案几一侧，目光澄澈，像个学生似的将画递给琴师，“你看，并无大碍。”

　　琴师没有接画，移过目光淡淡道：“有一技之长，便要珍惜。”

　　“一技之长……”任远双目一亮，“那姐姐教我抚琴可好？如此，我便不止一技。”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琴技乃是琴师赖以生存的技艺，早已炉火纯青，而他一介不入流的皇子妄图学得，寻常人哪里会理睬。

　　琴师沉思片刻才缓缓道：“倒不是不可以。不过，若我教你琴艺，你便教我识字，可算公平？”

　　任远没想到她会轻易答应，高兴得话都说不出，双颊被从窗而泄的艳阳照得通红。

　　“方才见你墨干了，我替你磨墨。”

　　一想到那双能奏出堪比仙曲的手如今正替他研墨，任远差点紧张地提不住笔。听着耳边沙沙作响，琴师衣间淡雅香气与墨香混染，让他突现“浮生半日闲”的错感。若能每日如此，学字抚琴，真如寻常人家一般。没皇家烦恼，也无俗世忧愁。

　　“姐姐，你想写哪个字？”

　　“……‘琴’字吧。”

　　“好。”任远将笔尖蘸满墨汁，浸入纸上。一气呵成，俨然一个“情”字。

　　“‘琴’字如此复杂？”

　　“若不复杂，又怎能叫情？”任远未意识到二人所指不同，只当琴师兴起之意。

　　琴师眼眸带笑，嘴边喃喃念道：“琴……”任远见她难得笑颜，不觉痴了，似被烈阳残光模糊了双眼。眼前琴师这般近，触手可及。回想以往每夜听琴，琴师都高高在上，只能望其背影，独自吞下思慕之情。虽只是细枝末节，却已是天壤之别。

　　“那你的名字怎么写？”

　　“我的？”任远猛然回神，发觉笔下停顿在某处，纸上晕染成一圈墨点，如荷花潭间的涟漪，又像他心间的流水。

　　琴师不及他个头高，此刻正垂首看字。任远微微侧头，鼻侧便能贴紧她额角青丝，趁她不注意，他悄悄凑近，轻嗅扑鼻而来的清香，如淡淡清荷一般高雅脱俗。蜻蜓点水的一个触碰，鼻尖触感蔓延全身，令人发麻。

　　“你的。”琴师这样回道。

　　任远做了坏事，自然心虚。虽不解她的用意，还是乖乖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任远”二字笔走龙蛇，显大家风范。

　　琴师纤指点向纸上“情”字，“这是我要教你的。”说罢，提袖握笔，将“任远”与“情”几字相连，动作柔缓轻慢，每一个笔触都似烙印在画纸上一般浓不可褪，“可别忘了。”

　　任远面色微窘，他这才知晓琴师口中的乃是“琴”字，登时双颊滚烫，说不出一个字来。事到如今也不好改口，更怕惹恼了她，索性不加指正，点头道：“便是姐姐让我忘记，我也不会忘。”

　　琴师不理会他的贫嘴，将笔端正地搁在砚上：“好了，你教了我这三字，我便教你三段曲。”

　　“好！”任远本就不在意是学琴还是学字，此时琴师发话，他便当做圣言一般遵从，慌忙用案边书籍半遮半掩地挡住写着“情”字的纸张，跟着琴师来到琴边，见她小心翼翼捧起琴，抚摸琴头处道，“此为岳山。”又指一侧硬木，“此为承露。”

　　任远心思并不在此，琴师捧琴身姿叫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她那日。他十岁生辰，琴师捧琴而入，白衣宽袖，发间无饰，面上一袭素纱，余一对幽深眸子，眼角微微上挑，不显魅惑，反倒似仙人临凡。她素手执琴，奏出几缕相思几缕道不明的情愫。任远自此便记得了，有这样一个人，她是九霄宫的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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