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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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惊风密雨


      倏然而至的风雨来得又猛又急,远超乎白茵的想象!
      国庆放假的当天,白茵一大早就与杨非双双骑自行车去素有“中国竹笛之乡”美誉的余杭中泰铜岭街,欣赏一路上竹影婆娑的风姿。刚行到铜岭街地界的一个上坡,她的手机铃响了,接到电话一看,是个陌生的手机号。
      白茵按下接听键,原来是老熟人,已荣升为膳食部办公室副主任的冯丽颖。尽管白茵一到公寓部便将集团办公室许多同事的电话都删除了,但冯丽颖那看似天真而又热情的特别声音,她还是很快听出来了。她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就有些被感染了,猜想对方的心灵是不是也跟她的声音一样纯真?但现在她再也不会被这种声音欺骗了。
      “白姐,我是小冯啊,请问你这几天有时间吗?”白茵忙说自己有空,哪怕真没空也不能实话实说,又问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考虑到十一放假期间人手比较紧,如果你没出去的话,请你在10月4日早晨8点到我的办公室来报到。”分明是命令的意思,却偏偏表现得像是征询她的意见似的。
      “哎,好的。”白茵满口答应着,挂断电话,脸色也沉下来了。
      因是新到一个部门,为了给膳食部大大小小的领导们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10月4日上午,白茵提前一刻钟来到冯丽颖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在水岸食堂南面,她领着白茵来到北面食堂经理沈驰的办公室,并特别向他强调白茵是在食堂一线轮岗才离开。
      沈驰年近五旬,一张红黑的老脸皱皱巴巴,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他向人事主管蒲友良简单地交待几句,让他将具体事宜告诉白茵。蒲友良发给白茵两套工作服,包括上衣、围裙和帽子,外加一把女更衣室的小钥匙。
      女更衣室面积约十平米,里面放着三排更衣柜,每排九格,又分为上下两层,共是54格。每个格子约一米高,半米宽,半米深,每个员工分得一格,将自己的衣帽、挎包、碗勺、纸巾等私人物品装进去。别看这个格子比骨灰盒大不了多少,但每间又被辟为上下两层,上层的三分之一处还有一根横栏,可以搭点小东西。每到上下班时间,这间小小的女更衣室里便人满为患,不是张三碰疼李四的头,就是赵五撞痛钱六的腰。
      不知是谁说过,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所占据的位置,就相当于他在办公室的地位。白茵暗自苦笑,她在后勤的轮岗中,从宣传部背对着门口的一张办公桌,到公寓部的一张电脑桌,再到如今膳食部一间骨灰盒大小的格子,白茵在后勤的地位简直像坐过山车一样,迅速滑到了谷底。
      蒲友良带着白茵到水岸食堂走了一圈,顺便将她这位新员工介绍给同事们。白茵同时了解到,水岸食堂是吴越农学院最重要的食堂,事业编制、国企职工与合同工(即临时工)共70余人,负责苕溪校区三分之一以上师生的伙食,午餐最高峰可容纳五千余人进餐;同时负责全校教职工的伙食供应。食堂分为洗切组、面点组、炉台组三大组,白茵被分配到洗切组。
      在走廊里,有一个管理人员老远就向白茵招手致意:“嗨,你不是在集团上班吗,也到这里来轮岗?”他有着一颗几乎浑圆的脑袋,只有五官使得这个球体有些凹凸不平。白茵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觉得有些面熟,但不知其姓名。他随即带着白茵向四周的阿姨们喊道:“这是轮岗的大学生,来食堂学习一段时间的!”大家才明白,这个新来的阿姨身份终究与自己有些不同。白茵很感激他对自己的照顾,问了他的姓名,得知叫向计晨,是水岸食堂的厨师长;想到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因此在次日上班时,从家里带了两包杏仁,中午下班后悄悄送给了他,那是杨非从外地开会带回来的。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向计晨果然将她安排在旁边的打饭窗口,并随时提醒她一些注意事项。
      从此以后,白茵跟一线员工一样,每天清晨6点到岗,中午休息2小时,晚上18点乃至更晚下班,每月休息四天。以前的早、晚餐都是她在家跟杨非一起吃,如今她上下班的时间都被拉长了许多,杨非再也吃不上现成饭,抱怨“一夜回到解放前”。每次一到食堂,她就穿上黄白相间的工作服、围上黄围裙、戴上黄帽子。工作服永远是整齐划一的,它抹煞了高矮、胖瘦、年龄、学历等人与人之间的所有差异,乍一眼从背影看去连性别都比较模糊,穿上它的人只有两个称呼:师傅或阿姨。
      洗切组的任务是为灶台准备各种素菜,共有二十多位女员工。这个大组又大致分为洗菜、择菜、切菜三个小组,共同由一位组长管理,如果恰逢组长轮休,便由副组长代管。各小组的任务完成后,再帮助其它组的成员。食堂每天都要使用大量的蔬菜,大白菜、小青菜、西红柿、莴苣、芹菜、芦笋……一筐筐、一捆捆、一袋袋,没完没了,一个上午往往要洗二三十筐。从江宁大学毕业以来,她先后做过报社记者、杂志社与出版公司的编辑,也曾有过失业的时候,但从未想到自己会在一个二本高校沦为洗菜工!
      虽说她家境不太好,但因常年在外读书,童年、少年时期干的体力活并不多。老家有两亩多稻田,一年两季收成。每到农忙的时节,她都会跟随父母和两个姐姐们一道去地里插秧、拔稗草、割稻谷等。谷粒用拖拉机碾下来后,晒在禾场里,每隔一个多小时便用耙子翻动一下;太阳落山后,她们将晒干的谷子装进麻袋,系好袋口,归仓。家里没有打井,她也偶尔帮着从池塘挑水回来,她挑不动很大的木桶,只用两只小塑料桶装上大半桶。有好几次母亲心疼她,从她肩上夺过扁担:“你一个高中生去池塘挑水,会被人家笑话的。”她立刻远远跑开,“我又没杀人放火,管他们笑不笑话。”后来她去江宁读大学,离体力劳动更是遥远了。这些年来,她时常熬夜,不知损耗了多少心神,体质已是羸弱不堪。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精神似乎总是那么充沛,即使一个通宵也很容易挺过去,骑自行车冲很陡的上坡,也能一口气冲到底,力气像永远用不完似的。此刻想来,恍如一梦。
      洗好的菜要搬到架子上等待加工,而一筐菜,哪怕是最轻的小青菜也有近二十斤,白茵一个人搬运起来十分吃力。刚洗好的菜水淋淋的,那些臂粗力大的女人,两只胳膊轻松地将整筐菜平平端起,不让菜筐碰到身体,衣上自然滴水不沾;白茵的臂力不够,便将菜筐搁在大腿上,借助身体的力量半抬半提似的缓缓挪动,这样胸口以下的衣裤全湿了,她只得请人帮忙抬。其它女人都是自幼做惯体力活的,见她连这么点菜都要抬,纷纷大笑不止。王组长也阴阳怪气地训斥她:“这么点菜都不想搬,不知留着那么多力气干什么!”白茵不敢反驳,只是默默听着。
      她自幼害怕蚯蚓、蜈蚣、毛毛虫之类的无脊椎动物,它们爬行时身子一伸一缩,让她浑起直起鸡皮疙瘩。在洗蔬菜时,难免会碰到菜叶上的小青虫,每次都令她吓一大跳,她慌忙跳到一边,直到旁边的阿姨将虫子用手指碾死,扔进垃圾桶,才敢过来继续洗。那一回,白茵正在用心地洗大把大把的大青菜,一个阿姨恶作剧似的将一棵青菜伸到她面前,她一眼瞥见上面有一条小指粗细的菜青虫,在叶片上肆意地扭动着肥壮的身子,她尖叫着逃到门外去,惹得周围的阿姨们笑岔了气。王组长也忍俊不禁,见她们闹成一团,耽误了手上的工作,便轻声说道:“别再闹了,快干活哟!”她满含着泪,心有余悸地走进来,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洗菜。
      有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大约是食堂一线员工中最年轻的,白茵满以为跟这个女孩总能聊几句,她也的确很活泼,阿姨们时常跟她开些荤段子,她就羞涩地追着她们打闹;每到吃饭时间,她都喜欢坐在一个年轻帅气的厨师斜对角,两人边吃边聊半天。哪知白茵几次凑过去,她的神情却总是淡淡的。转个身,她又有的没的喜欢斥责白茵两句,说她没力气搬动菜筐,说她刨莴笋的速度太慢,说她用勺子把南瓜籽挖不干净,说她给每碗打的豆浆分量不均匀……对她的挑剔比谁都多。她与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都是,她们分得比她清楚得多。她有些不解,自己已经混得这么惨了,怎么一个同龄女孩子却处处跟她过不去,像是上辈子就结下仇似的。
      数月前,水岸食堂买回一台多功能切菜机,想切条、切末、切丝、切片、切块都行,青菜、土豆、海带、西葫芦之类的蔬菜,只管放在机器的履带上,出口处放个菜筐接住即可,真是方便极了。白茵洗完几大筐青菜,见王组长忙着搬菜筐,便帮着把长长的豇豆往机器里喂,却被王组长急忙叫住:“这机器很危险,千万不要把手指伸进去!上次有个大学生在这里切菜,手指都被切断了。”白茵慌忙缩回手,很小心地打量了机器一番,才慎之又慎地继续喂它吃豇豆。
      听旁边的阿姨讲,今年7月份,有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被分到水岸食堂洗切组轮岗,专管这台切菜机。有一次切韭菜时,右手不小心伸进去,被铡断了食、中、无名指三根手指,至今仍在休假中。当晚的饭桌上,白茵跟杨非谈起了这件事:“这次他转正有指望了,吃了这么大的苦,后勤怎么都得给他解决编制的问题吧,说不定他已经不声不响地转了呢。”杨非眸光一闪,缓缓说道:“他不趁这个时候挟手指要价,再过一年半载,黄花菜都凉了,谁还管他!”
      学生不停地要这要那,白茵感觉自己就像驴拉磨一样,成天昏头昏脑地围着一张饭台转。有时不小心多算了几毛钱,他们便大声嚷嚷,倘若被主管听见,是少不得一顿呵斥的。食堂里的饭菜最低0.5元,最高5元,学生平均每顿饭花费6元左右,一顿午餐下来,近四百元的毛利都是靠那小长柄勺一点点舀来的。
      食堂里所有员工都是三顿包吃,不过有诸多限制:员工们必须在学生就餐高峰期过后才吃,早餐不许吃1元以上的食物、不许吃油炸类食物;午餐和晚餐只能一荤一素,荤菜不能打3.5元以上的。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值班人员得连续工作到很晚才下班,必须提前吃饭;不过另有一些事业编制员工和骨干员工,也享有相当的特权,他们上班期间用不着穿工作服,白茵和一线员工在打饭结束后一起吃饭时,也从未见他们吃过,想必是早就吃过了。
      学生上午是8点整上课,因此从7:20到7:50这段时间是就餐高峰,等大批学生购买早餐结束,员工们便将各自饭台上的早点集中到第一张桌台,再将七零八落的饭台擦干洗净,放回各自的衣柜里,才能去吃早餐。只有早餐的这半小时左右,才是他们一天中最舒心的时刻,这时他们可以三三两两地谈笑、翻看手机什么的,过了这点黄金时间,他们便投入繁重而又忙碌的劳动之中。午餐高峰结束至少是在12:20,大家将各自饭台上的残羹冷炙迅速向中间的饭台集中,再擦净桌子、洗好饭勺已是12点半,才开始排队吃饭。主管汤立峰一般会站在值班阿姨旁边,看着她们给其它员工打饭,若是打的菜太贵,或者多打了一份菜,或者菜的分量过多,他便会出言呵斥。偶尔碰上他心情不错,她们就有口福了,她们可以稍微多打一小块千张包肉,或者飞快地拿一个卖剩的冷馒头。他的心情好坏都写在脸上,她们一看就能猜到。
      大家吃早饭时速度很慢,一边细细咀嚼,一边彼此说笑,半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而午餐和晚餐的速度却奇快无比,因为吃完就下班,剩下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了。白茵的手脚比较慢,几乎每次打饭结束后,她收拾完碗勺准备排队吃饭,已经见有的员工一边大口嚼着一边端着空盘子走向餐盘回收处,她只能甘拜下风。她喜欢斯斯文文地一个人细嚼慢咽,劳累了一天,她觉得吃饭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要是连饭都吃不好,就算能赚一座金山,这辈子也是白活了。等她慢条斯理地吃完饭,食堂里就餐的人基本走空了,连值班的阿姨都在收尾,只有看门的老头不耐烦地催她快走,他好锁了门睡午觉。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领导们虽然出台了种种繁琐的规定,不许员工吃这个、尝那个,但执行起来仍有相当难度。尤其是早餐,只要几个主管转个身,便有人偷东西吃,那刚出锅的油汪金黄的饺子,一口一个往嘴里塞,眨个眼就进了喉咙;刚出蒸笼的香喷喷的大肉包,甩起腮帮子三两口便能吞下。尽管食堂里有二三十个摄像头,又逮到过谁?防不胜防,便索性不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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