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了半个多月，韩秋果对白茵还是老样子，似乎看不出更坏的苗头。
　　这天晚上，因杨非有课，白茵便没有回家做晚饭，两人各自在食堂吃。尽管白茵办公室的楼下便是群英食堂，但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直不喜欢这里的口味，想起水岸食堂的拉面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吃了，便将自行车向右一拐。
　　拉面师傅一见到她就打招呼：“好久没来喽，又是吃那种拉得又细又长又软的拉面？”
　　白茵不觉笑了，“那是！你倒记得清楚，今天加牛肉和番茄鸡蛋。”
　　美美地吃完一海碗拉面，额头和背上都浸了一层密密的汗，走出来被凉风一吹，只觉浑身舒畅。白茵正准备骑上自行车回家，只听一个声音老远叫道：“白老师，你也在食堂吃晚饭啊？”
　　白茵循声望去，原来是水岸三舍的值班员姜桂花。这个女人的不幸史在公寓部是尽人皆知的：她的第一个丈夫多年前因车祸身亡，后来改嫁的第二个丈夫却又拿她不当人，时常在外寻花问柳。她忍无可忍，终于在七年前坚决与丈夫离婚。如今她孤伶伶的一个人，却拉扯着二子一女三个孩子，生活是相当艰辛的。
　　白茵微笑着回道：“姜阿姨好！你也是去吃晚饭吗？”
　　“我吃过了，是去那边买纸巾来着。”姜桂花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才放低声音说，“白老师，我最近走霉运了。”
　　“怎么回事？”白茵见她言谈之间已有将自己当作知己的意味，不觉关切地问。
　　“唉，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姜桂花打开了话匣子，“我一直有胸口疼的毛病，每天都要吃药。也是我运气霉，那天中午我恰好有点犯困……你知道的，我们值班员一天24小时都得守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有时蹲厕所时间长一点都不行；最近临近毕业，很多毕业班的学生深更半夜在外玩，不管他们多晚回来都得开门，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就算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啊……我去卧室拿出一片阿斯匹林，倒了半杯开水，坐在床沿上，想等水凉一点再喝，不知怎么被韩经理逮到了，他一口咬定我是准备睡觉，还说要罚我一百块钱。”
　　“怪不得在早晨的会议上，韩经理说抓到有人在值班时打瞌睡呢。”白茵恍然大悟，“他可不是好缠的，后来怎么样？”
　　“想罚我的钱？做梦！我能被他白白扣去吗？我大儿子患有自闭症，什么活都不能干，成天呆在家里；小儿子在我们农学院读大二，正是用钱的时候。他要是真敢扣我的钱，我就爬上楼顶跳下去，叫他赔一副棺材！”姜桂花恨恨地跺着脚、咬着牙说。
　　“啊，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就算你真跳楼，他本人也不可能掏腰包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白茵忙抓住她的手，生怕她一气之下冲上楼顶。
　　“谢谢你，白老师，只有你真正为我着想，”她眼里闪现出晶亮的泪花，“韩经理好像有点怕了，当天没开罚单。前两天中午时分，我眯着眼坐在值班室里，突然感到眼前白光一闪，又听到‘咔嚓’一声响，我到处找，看到韩经理躲在门口花坛的树荫底下，举着手机正在拍照——看来他是早有预谋的，也不晓得他在这里蹲点几天了。他说他已经拍到我打瞌睡的照片，这次有了证据，看我还怎么赖？我心里感觉不对劲，可是证据又在他手里，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写了罚单。”
　　白茵联想到韩秋果在办公室对付自己的种种密探手腕，对姜桂花的哭诉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看来你还是太老实，当场被他诈唬住了。就算他拍的照片闭着眼睛，你也可以说你是在眨眼睛。不过罚单都开了，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望着这个如祥林嫂般有着强烈倾诉欲的可怜女人，白茵不禁心生怜悯，温言劝勉了她一番：“谢谢你把我当作朋友，告诉我这么多事，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不过以后你千万别再把这些告诉其他同事了，他们不仅不会同情你，反而会加倍瞧不起你、千方百计地作贱你的！”
　　白茵叹息着走开了。连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劝起旁人来倒挺老成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倒有点佩服自己了。
　　韩秋果表面上并没有对白茵下手，可是主任刘清艳对她的态度却越来越恶劣。对于她的任何细微过错，刘清艳都声色俱厉地加以斥责，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令她惊惧莫名。
　　中秋节前三天，刘清艳突然让白茵尽快整理出一份宿舍名单，说是某个学院的辅导员要的资料，其中包括每栋宿舍楼有哪几个学院、每个学院各多少人等七八项，吴越农学院苕溪校区近两万名学生，很多不同专业的学生犬牙交错般的杂居在一起，有的同一寝室内的学生都专业不同，整理起来相当耗时费力。
　　白茵心中颇为不满，刘清艳倒是挺会做顺风人情的，辅导员又不是什么大领导，也忙得她人仰马翻。更让她伤透脑筋的是，她使用的那台电脑还是486型，由于USB接口缺电，鼠标不能运用自如；这项任务还需要频繁地运用Excel表格中的公式计算，因电脑的性能太差，当她整理到一小半时，有一栋宿舍的数字竟像中了邪似的，怎么算都不正确。
　　她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忙得连厕所都忘了上，明知自己在主任心中形象不佳，想尽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可这次偏偏又出岔子。直到快憋出尿来，她才起身去厕所，用纸巾擦拭□□时，突然发现有一丝血痕。一瞬间，她有一种如坠深渊却无力自拔的感觉。自从上次流产以来，她就时常梦见自己□□断断续续地流血，怎么都止不住……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怀孕了，却因疏忽大意没有查出，以致这次重蹈覆辙？
　　重新回到办公室，她坐卧不宁，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背上的毛孔往外渗汗。她不知是该请假看病还是该继续加班，打电话求问一位亦师亦友的姐姐。姐姐得悉事情原委后，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如果没有健全的身体，你怎么能安心工作呢？既然你如此担心你的身体状态，那就赶快向你们领导请假，明天一早去医院检查。化验单出来之后，不管是什么结果，都请给我回一条短信。”
　　她这才迅速关掉电脑，打电话向韩秋果请次日一上午假。韩秋果回复说：“那你回去休息吧，不过要尽快整理出名单，因为主任催得很急。”由于这句叮嘱，她重新开启电脑，将所有文件发到邮箱，想等身体好转一点后在家继续整理。
　　此刻已过晚上6点半，同事们早已下班，天色黑透了。白茵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杨非见她的举动大异平常，感到非常奇怪，说她像个等死的癌症病人，她也不作任何解释，她想万一事情真如她所料，那就让她一个人承担这种痛苦，因为经过去年的伤痛，他的身体急转直下，怕是再也经不起如此沉重的打击了。
　　次日清晨7点，她去吴越市人民医院抽血化验之后，回来又睡了一觉，发现精神还好，便打开电脑继续整理名单，哪知由于Excel版本不同，家里的电脑根本打不开文件。看看时间已是上午11点多，她提前吃过午饭便往办公室赶。
　　刘清艳午休时并没回去，当她得知名单才整理出一半，立刻板起了脸：“既然你生病，就叫文欣整理算了，你不用管。”韩秋果也附和着对白茵说：“那你就交给文欣吧。”白茵一声不吭地将文件发给纪文欣，等刘清艳走后，才帮纪文欣继续整理，终于赶在下午去医院拿化验单之前完成任务。
　　化验结果出来，原来只是普通的例假，白茵才发觉是庸人自扰。一天的担惊受怕是散了，可又一次得罪了主任，她的处境更加不利，该怎么办才好？
　　中秋节当天上午9点，刘清艳和韩秋果一起去慰问坚守在一线的员工，给每位当天在岗的值班员、保洁员发放慰问品，拍照的任务自然落在白茵头上。每份慰问品是两个月饼和一个苹果，已全部用一次性塑料袋包好。
　　三人在水岸五栋大厅集合。白茵接到通知后，立刻骑自行车赶往水岸五栋，发现刘清艳已经坐大厅的长椅上了，门口停着她的黑色奥迪；韩秋果则骑着电瓶车刚刚赶到。刘清艳亲手把塑料袋递给一个值班员，由于老式相机反应太慢，又没有连拍功能，关键时刻没有抓拍到。白茵只得将值班员手里的慰问品拿回，请刘清艳再递一次，而且将动作凝固三秒。刘清艳又与值班员寒暄了几句，才发现对方没有穿工作服，便亲切地嘱咐她下次注意。那个值班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衣服刚洗净晾干，正准备换上呢。恰好刘清艳和韩秋果还要去楼上巡查，等两人巡查完下楼，值班员已经把工作服套在身上了。白茵再次向值班员索回慰问品，直到拍出刘清艳的正面清晰照片才罢休。小小的一张照片，白茵拍了三次才算功德圆满。
　　随后三人分头前往维修组。这组员工的办公室设在水岸三栋的地下室，原本隶属于商贸部援手公司，从2013年初才划拨了11人到公寓部，以便学生公寓物品损坏后及时报修。两个部门的办公地点相距不到10米，连工作服都完全一样，如果公寓部这边事情较多，援手公司还随时派人过来支援。走在路上，白茵看到一个身穿维修工作服的员工正在用水龙头冲洗地面，而且很面熟，便停下脚步对他说：“嗨，你好！刘主任马上要去你们办公室，你最好能快点赶过去。”那个员工木然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作答，只是继续手中的活计。
　　白茵又催了两次，见他无动于衷，正想独自离开，这一幕恰恰落在刘清艳眼里。她冲白茵叫道：“那不是我们部门的维修工！”白茵只得飞奔到维修组办公室。刘清艳的脸阴得像要下暴雨，一见她走近就咆哮开了：“你在公寓部呆了这么久，连维修组的办公地点都不知道、员工长相都不认识啊？你到底有没有把工作放在心上？”在场的包括韩秋果与维修组的员工共有七八人均充耳不闻。白茵自知理亏，低下头一言不发，任凭刘清艳的责骂如冰雹般向自己倾泄而下。那一整天，白茵脸上都没有一丝喜色，脑子里晕晕乎乎的，耳鼓里全是刘清艳雷霆劈雳般的责骂。她在心中不甘地反复咒骂着：“刘清艳，我咒你喝水被呛死、吃饭被噎死、走路被摔死、开车被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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