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吴越农学院是于建国之初创办的一所本科院校，在2002年扩招前的40多年里，学校仅有一万人不到。自从扩招后，学校规模迅速膨胀，师生教职工加起来近三万人。学校向当地建行贷款16亿元，兴建了苕溪新校区，招收的学生以二本为主，仅有少量一本学生。那时赖总正是校财务处处长，这笔巨款是在他的努力下向银行借到的，学校为了嘉奖他的功劳，便将他派到后勤集团做一把手；连他那目不识丁的老婆，也被安排进校档案馆，有了事业编制。学校还招收了7000余名三本学生，全部安置在锦城老校区，每位学生每年收取近两万元学费，这已成为学校重要的创收来源之一。
　　校领导请求吴越市政府再划给学校一块地，预备新一轮扩张。由于锦城校区处于较繁华的地带，市领导希望以锦城校区来交换，新地面积是原面积的三倍，不料被校党委书记黄力断然回绝。说来也巧，吴越农学院的书记和校长均是与吴越市毗邻的越州市人，黄力一力主张将锦城校区迁往越州，并很快通过校董事会。越州市领导大喜过望，无偿划出2500亩土地作为新校区，又拨款近五亿元兴建校舍。经过近一年紧锣密鼓的准备，校舍终于粗粗建成。2013年7月，锦城校区全面搬迁，越州那边许多教学楼和宿舍楼连油漆都没干，便正式投入使用。新校区改名为越州学院，已经不太像吴越农学院苕溪校区的兄弟，更像是独立安家落户的旁枝了。
　　越州学院的教师及行政人员，一部分从原有的各学院抽调，另一部分则面向社会招聘。学校依然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段，由各学院领导亲自动员，同时给予每位老师与管理干部每月2000元补贴，外加工资10%的车贴；至于普通员工就没这么好的脸色给他们看了，愿去则去，不愿去拉倒，自行择业吧。
　　楼月明此前一直被蓝竹韵压制不得出头，原本想申请过去，这样她就能稳坐办公室主任之位。不料后勤集团总经理助理许银聚高升为校基建处主任；副总许辉则拉着钱碧云的老公卢季一起辞职，据说是挂靠学校自主创业去了。这两个位置空缺下来，赖总便迅速提拔自己的两个亲信——一个膳食部主任和宣传部主任蓝竹韵补上。
　　宣传部办公室里最具实力的无疑是楼月明，她不久便被如愿扶了正，自然不必远赴越州了。钱碧云和冯丽颖则分别升任为接待部和膳食部办公室副主任。与白茵调换职位的滕红，虽然不能胜任编辑部宣传干事之职，但因对楼月明拍马有方，已升任为人事秘书。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蒋进武的突然辞职。听说是他考虑到自己的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便向赖总提出能否像钱碧云、冯丽颖一样外放为官，不料被赖总一口回拒绝，他便辞职进了一家私企。
　　白茵一直以为蒋进武是赖总的左膀右臂呢，哪知他在赖总心中根本排不上号。也是，后勤千把多个人，哪个不想傍上赖总这条大腿，个个都要照顾，照顾得过来么？白茵把这件事告诉杨非，感慨万千地说：“这五年来，他一直在给后勤当牛做马，赖总平时也没少称赞过他。这次赖总借着越州学院抽调人手之机，提拔了一大批亲信，谁知连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都没给他留，实在令人寒心！”
　　“根基太浅呗，估计他也是个只知道死干活的，不太会拉关系讨好人，才会五年下来落得个胃溃疡的下场。”杨非分析道。
　　白茵所在公寓部办公室的主管佟飞在刘清艳的极力动员下，应聘为越州学院物业部副经理，职位与韩秋果等同，外加一笔每月两千元的补贴。原锦城校区的管理员大多去了越州学院，由于苕溪校区公寓部有几位员工相继调离、辞职，因此空出四五个职位。白茵暗自猜测，大约集团是想让她留在公寓部吧，即使不能在办公室，退而求其次，当个管理员也凑合。
　　每年五六月份都是公寓部最繁忙的时候，因为毕业生即将离校，每栋公寓楼需仔细清点毕业生人数、结算寝室水电费、退还钥匙、通知毕业生在规定期限内搬走，最后打扫寝室……一项接一项，令人应接不暇。韩秋果让纪文欣将全校学生宿舍名单发给白茵，从中挑出毕业生，并统计每层楼的毕业生人数、毕业生寝室数、各区的人数，还要区分男女生。那份excel文档共有28页，韩秋果为节省起见，不允许打印出来整理。白茵只好在一台电脑上同时打开两个窗口，一会儿看这份文档，一会儿看那份文档，由于频繁地转换窗口，面对的又是满屏密密麻麻的数字，时间一长，就感觉脑袋发晕眼发花。但她什么都不敢说，不声不响地加班到很晚，接连整理了两天才算交账。
　　但是另一个新来的女孩子王聪却没她这样的好脾气。王聪是年初聘来的公寓部监控管理员，仅比白茵晚来十多天。监控室设在水岸三舍一楼，里面集中了数十台电脑，人一走进室内，浑身便感到莫名的躁热。据纪文欣说，监控室的辐射相当厉害，有几次她因工作需要进去一小会儿，接下来两三个月连例假都不准了。以前担任这一职位的全是已婚的成年男子，这次换个未婚的女孩子，对她的身体是相当不利的。
　　那是个阴雨连绵的周末，韩秋果给管理员进行培训。他威风凛凛地坐在主席台上告诉大家，临近六月，大四和研三的学生即将毕业，需要搬运行李、缴纳水电费，并办理退宿、还钥匙等手续，一定要做好相关工作。他随后话锋突转：“近期我到楼里巡查，发现有的值班员在上班时间打瞌睡，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们要坚决杜绝脱岗、睡岗、串岗及玩笑打闹等现象，一经发现，必然从重从严处罚，决不姑息！”他在随后的值班员培训会上对此事同样作了强调。
　　第三场是保洁员培训会，他要求保洁员在清扫已退宿的房间前，必须由管理员前去查看、并同意才行，以防学生有贵重物品落在宿舍里，到时保洁员说不清道不明。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每间毕业生寝室扔下的东西都不少，这不过是为了让管理员先搜刮一遍，明正言顺地把最值钱的东西拿走而已。最后，他道出了此次培训会的真正目的：“今年五、六月份每间毕业生寝室要交2块钱的垃圾资源费。”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去年每间毕业班寝室不是只收1块8吗，今年怎么又涨了？”
　　“最近一斤书又跌了5分钱，把这笔钱一交，就什么都落不到了。”
　　“我们辛辛苦苦打扫那么多楼栋，连收点垃圾还要交这么多钱，干脆别干了。”
　　“是啊，我也不想干了，成天又脏又累，还一丁点好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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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垃圾资源费是刘清艳当上公寓部主任之后开始收的，如今已成为吴越农学院后勤集团的一大特色，在全国上千所高校中都堪称杰出典范。保洁员平时在楼道和寝室清扫垃圾，多多少少总会拾些废旧物品攒起来变卖，办公室人员下楼巡查时，常见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整整齐齐地撂着成捆成堆的书籍、纸箱和矿泉水瓶。有些保洁员甚至夸口道，她每个月卖垃圾的钱比工资还要高得多。
　　这话不知被哪个耳报神传给了刘清艳，她为了讨好上级，突然灵机一动，要求每个保洁员在其打扫的辖区内上交“垃圾资源费”，男生寝室每月5毛、女生寝室每月3毛。毕业生寝室扔下的垃圾格外多，所交费用自然应该多些。可别对这点小钱瞧不上眼，吴越农学院新老校区共是近4500多间寝室，仅以男生2000间、女生2500间，每年八个月来计算，加上四分之一的毕业生，一年也有17000多元纯收入。白茵在百度、搜狗上查询了数以百万计的资料，也没找到一项关于“垃圾资源费”的名目，只能慨叹：领导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啊！这笔意外的财富令后勤集团总经理赖达明龙颜大悦，刘清艳的主任位置也因此而坐得更稳了。
　　保洁员们乱成一锅粥，唧唧咕咕了将近十分钟，韩秋果等他们吵够了，才煞有介事地干咳一声，将双掌一拍：“安静，安静！”待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之后，他才继续说，“公寓部本来是按照要每间毕业生寝室2块5的标准收费，考虑到今年的行情不太景气，才给你们打了8折。这个价格是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如果你们不想干，尽管随时走人，我可不是吓大的。今天就此散会！”保洁员们这才嘟嘟囔囔地走开了。
　　等会议全部结束，韩秋果的嗓子都有些沙哑。白茵为他的杯子续满开水，随口问道：“连续讲了几个小时，很累吧？”韩秋果却笑而不答，只是满足地呷了一口茶水。天色阴沉得厉害，几次蜻蜓低低地掠过树梢，像要随时下雨的样子。
　　韩秋果回到办公室，立即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白茵只听他说道：“喂，是垃圾收购站的老张吗？……我是农学院公寓部的小韩啊，想问一下你今年收购垃圾的价格分别是多少？……哎，好的，谢谢。”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方带着一种揭开谜底的快意说，“矿泉水瓶1毛钱一个，书本5毛钱一斤，跟去年完全一样！想忽悠我，没门儿！”白茵暗自惊讶得有些害怕，这个男人真是心细如发啊，连垃圾收购站老头的电话都留着备用。
　　休息片刻之后，韩秋果又吩咐白茵打电话通知王聪上来。天空已下起了小雨，王聪进门时，顺手将一把暗红色的雨伞放在门边靠墙。今年的毕业生主要集中在群英区，韩秋果计划毕业生楼清空之后，将水岸区的六人间寝室学生搬到群英区的四人间寝室。因学生每月免费供应的水电费与本寝室人数挂钩，而学生又因各种原因不一定住满，每间寝室的人数参差不齐，电脑无法一次性设置所有寝室的水电费，必须手工一间一间地操作。韩秋果叫王聪在一天之内整理出搬迁后所有寝室的水电费。
　　王聪问：“那么最新的住宿名单呢？”
　　韩秋果说：“白茵会发给你一份电子版。”
　　“能不能打印一份纸质版？”她有些不识相地追问道。
　　“你用电子版看看就行了，打印出来也是浪费。”韩秋果不再理她，这便是下逐客令了。
　　王聪憋着一肚子气，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狠狠踢了一下自己的雨伞，才弯腰拾起，一路上皮鞋的鞋钉敲得水泥地面咚咚有声，听着像是在发泄主人的不满。敢在顶头上司面前发脾气，以韩秋果的肚量，这是要作死的节奏啊！白茵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东一榔头西一锤，先后找不下二十份工作，见识到形形色色的顶头上司，从来没敢在他们面前这么放肆过！
　　果然，待那皮鞋声彻底消失，韩秋果才阴沉沉地开了腔：“文欣，你有没有觉得跟王聪这个人交往起来特别累呀？”
　　纪文欣应和似的说：“好像有点儿，可能是她今天心情不太好吧。”
　　又是沉默半晌，韩秋果突然向她发出指令：“你给我查一查，公寓部与王聪是什么时候签的合同、期限有多长。”
　　纪文欣很快报出查询结果：“她是3月21日到公寓部正式上班的，签了半年合同。”韩秋果再无一字。
　　看来王聪在这里混不长了。白茵从头至尾一声不吭，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如潮水一般涌向她，只为这么点小事，韩秋果竟想开除王聪！她又想到自己，平时在办公室里说不定已经无意中得罪他很多次，早就被他怀恨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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