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赋

　　众人一出天香楼，都有些不适应，外头可比包间冷多了。天香楼这种地方最是讲究，在每个包间里都点了两个暖炉。他们是江湖人，没有一般富贵子弟那么娇贵，但既然有温暖不请自来，谁又会拒绝呢？之瞳要不是刚才在软榻那儿吹了点风缓和，此时只怕当场就会染上风寒。
　　元宵佳节，街上拥挤，许多人都是吃过饭后出来游街的。众人虽然在天香楼里耽搁了好一段时间，错开了人最多的时刻，但此时出门仍是感到街上拥堵异常。
　　空迟的青铜鬼面一招果然是有用，街上将近七成的人都戴了面具，而那些面具里又有近乎一半都是鬼面。众人混入人海，倒也不会太过醒目。
　　有了这一点保证，欧阳梓肆无忌惮，拉着武丑大步向前。
　　“别走太快。”空迟嘱咐道，却也不强求，任二人走在前头，自己带着其他人在后头信步。
　　由于街上拥挤的缘故，众人无法并排走，几乎都是两两比肩，前后照应。老旦与正净同行，见到武旦一人走在前方，便推着武小生要他向前。岂知武小生倔得跟牛一样，死活不肯与武旦走在一起，还非常不领情地瞪了老旦好几眼。最后当刀马旦走去武旦搭话时，武小生又露出了点不甘心的表情。
　　老旦只得作罢。行行行，他爱细水长流、来日方长就随他吧。她屡试屡败，已经磨得没什么耐心了。
　　之瞳和青衣走在他们后面，之瞳见此情景，不由发笑，笑过之余却也感慨。空门里关系最微妙的当属武小生和武旦了吧。前者有情有义，却打死不说；后者因心冷口冷，无知无觉。也难怪老旦要为他们着急了。
　　“嘿，前方围了好多人，是在做什么？”之瞳身后响起花旦的声音。
　　她身旁的文小生笑答：“猜灯谜吧，我想。”
　　“看起来挺有意思的，我们去看看吧。”花旦说着就把文小生拉过去了。
　　之瞳听了兴致高昂：“师傅，我们也去看看怎么样？”
　　青衣点点头，虽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但也并不排斥。
　　两人凑到一只简陋的大红花灯跟前，只见花灯尾部悬了一张明黄的薄纸，上头提着一首诗：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打一字）
　　“唔……初看前两句，我以为是树呢，会落叶又会开花的。但是看到后面又不对了，”之瞳苦思着，侧头看向无所动容的青衣，“师傅猜得出谜底吗？”
　　“是风，”青衣一语道破，顿了顿，又补充道，“单看第三句便可知晓。”
　　之瞳不由发窘，绞尽脑汁不得，却被他轻轻一语点破，怎不教人懊恼？她只得笑笑：“师傅果然是……聪明过人。想来这花灯是唬人的，没什么意思，咱们还是别看了。”
　　青衣也不反对，径直又走入了人海。之瞳连忙跟上。这时正有一拨人刚从旁边的客栈出来，原本拥挤的街道此时更是水泄不通。之瞳不由自主地被好几个逆向行走的人往后带去，与青衣的距离越发大了。又是一张脸在眼前晃过，之瞳不耐烦地拨开人群，加大脚步终于接近青衣了。可是逆行之人有增无减，几下又要把她和青衣冲散了。之瞳当机立断，一把扯住青衣衣袖。青衣身形一顿，直觉慢下来。
　　这时前头有一布衣男子神色慌张，似有急事，逆着人潮拨开重围向他们的方向疾步而来。之瞳看到那人因焦急一路走来撞了不少人，甚至还重重撞了文丑一下。文丑自然是不在意，那人匆匆道歉，又一路撞过来。
　　之瞳见他架势，恐怕又会把她往后带，索性心一横，手再向前，改拉住青衣的手臂。
　　青衣定定看了过来，黑眸里无风无浪。
　　她讪笑：“师傅，我怕被冲散了。找起来麻烦，你就……将就一下吧？”
　　“好。”青衣的嘴角微微扯动，似乎是想笑，但只是起了个头，没有尾了。索性一切表情全都藏在青铜鬼面下，之瞳也没有看见。
　　由于她拉着青衣手臂的缘故，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风扫过，青衣身上隐约有茶香飘来，很是好闻。之瞳眼珠一转，抬手假意揉眼，实则是偷偷嗅了嗅自己衣袖的味道。阿……果然阿，是不语酒的味道。真怪呢，明明青衣与她共处一室，也喝了几杯酒，身上竟没染半点酒味。酒向来味重于茶，青衣如何能只染了茶味呢？她偷偷瞟他一眼，他却像有所感知似的看过来，无波黑眸瞧进她的眼里。她心忽的一跳，赶紧转移视线。
　　“怎么？”他的声音压低，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哎，失策失策，两人挨得这样近，她想装听不到都不行。
　　“没，没。我只是……想起今早的事了。师傅，我的忘性看来不小。”她赶紧扯别的事。
　　“嗯？”
　　“我与师傅过手时，慌乱之下，把桃夭十二式忘得一干二净了欸。”
　　青衣沉默半晌，然后才道：“你有此觉悟，挺好。”
　　“呃，师傅不怪我？”
　　“为何怪你，你已尽力。”
　　之瞳微微一笑：“当年师傅把我针法看透，寥寥数语就道破我的不足。如今反倒宽容了不少。”
　　青衣自然也记得她口中的当年。当年那个小女孩投机取巧，分明接不到门主抛来的青绳，却以银针代己，把青绳钉到了墙上。说实在，在那等紧急情况下能有那样的反应，已不简单。
　　这时，欧阳梓忽然从两人身后窜出来，笑得：“你们在这里哩！”
　　之瞳略感惊讶：“你不是和武丑走在前头吗？”
　　武丑陪在她身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别提了”。
　　“嘻，本来是阿。后来我看到一盏仿制宫灯，漂亮极了，就拉着武丑一起去了。本要买那盏的，谁知到了那里发现还有好多好看的。我挑了好久呢，才选择这盏？喏，你看，好看吧？”欧阳梓得意地举起手中的花灯。
　　八角宫灯，精雕细琢，大红喜色，下缀流苏，风过影动。的确是好看极了。
　　之瞳真心夸奖了一番，欧阳梓听得开心：“本小姐眼光自然不差！”
　　武丑听了，闷笑一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而我雀屏中选，是不？”
　　欧阳梓愣了一会了，才明白他的意思。她眼光好，挑的男人自然也是好的。她在自夸，同时也无意地夸了他。
　　“是是是。”她笑如春风，这男人脸皮够厚的。
　　众人前前后后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最后回望一眼万家灯火的盛况，才出了城。景致不断变换，最后转至他们的出发点——空门断崖。
　　始于此，止于此，也算圆满了。
　　空门已扣动机关，石门缓缓打开。之瞳心情大好地正要跨入，忽然耳边响起来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她直觉转头去看。
　　只见茫茫天幕如同上好的幽蓝玛瑙，七彩烟火绽如春花，一朵接一朵，像是永不落幕似的，教人移不开眼。
　　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呆看这一片美景，虽各怀心绪，有一点感怀却是相通的。他们终究不是普通人，原本是见不得光的存在，如今有幸在空门安家，也有机会走入市井。多么难得。
　　“今宵得共此良辰，管他人生幻与真！”空迟纵声大笑，目光如炬，黑发缠风，衣袂飞扬，大红缎绣宽袍纷飞变幻如同凤蝶，让人恍惚有种他会随风飘去的错觉。
　　笑罢，他又忽地转身，语气放柔：“收留你们至今，不知已过多少春秋。如今你们都已自成风貌，我很高兴。”顿了顿，他又道：“是真的，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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