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未来结束

　　又是那个噩梦。
　　从儿时到现在，几乎每一个晚上，只是这连续不断的梦，真实得有些可怕。

　　每当这时，罗启总能强烈的意识到自己并不处于现实，却无法从中离开，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梦境而已。
　　起初他也并没有在意，也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就劳烦父母，只是把它当做一个普通的梦，因为梦的内容大部分些看上去就像是某个朝代古人平日的日常生活，也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白天的精神，时间一久罗启甚至将这每日都略有不同的梦境当成了习惯。

　　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现在他无论怎样也无法回忆起，究竟哪一根才是结束了他普通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
　　并未被他察觉的量变终于在某日形成了质变。罗启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梦，而是自己曾经的人生。

　　那现在的日常又是什么？苛刻的长辈、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母和时刻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这些是他的生活吗？

　　现在这样和罗蒙两个人一起的平静生活，他罗启，并没有资格拥有。
　　这原本并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悲哀的后来者，占据了名为“罗启”的这个人的身体、剥夺了原本属于这个人的一切。
　　不光是罗启，这几千年来，他又“抢夺”了多少人的身体，因为他，又让多少家庭、多少无辜的人遭受了痛苦？

　　罗启左手拿着一把裁纸刀，将刀刃按在手臂的内侧皮肤上，只是指尖稍用了些劲，刀刃的前端边轻易的划破了皮肤，沿着已经留有疤痕的位置再一次划了下去。
　　疼？
　　这种疼痛对于他来说反而是让脑子清醒的一种手段。血涌出来的有些多，罗启急忙抽了几张面纸，白色的纸巾瞬间就被鲜血染后皱成了一团儿。倒不是为了止血，只是滴到地板上事后清洗起来比较麻烦。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种程度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其实无论是抽烟、喝酒还是现在这种自残一般的行为，都只是以痛止痛，分散注意力的一种手段而已。
　　因为如果什么事都不做，将脑袋放空的话，他的精神更会容易被其他东西所侵蚀。

　　人类是没有灵魂的，所谓的灵魂一说，只是古人一种愚昧的想法，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着其他生物所不具备的意识。死亡就是意识的灰飞烟灭，是彻底消失。同样，也不存在什么轮回转世，每一个人都只是纯粹、单独、渺小而又富有情感的个体。
　　可意识又是什么呢？

　　在纠结下去，也只是死循环而已。

　　但这只是人类。
　　如果某一生物，从诞生之初，就没有□□，只因无形的情感、意念而产生，那对于他们来说，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亡。
　　为何赞叹生命的伟大，却又唾弃人类的渺小与可悲。
　　无数个渺小的个体的意念，却能使其蕴育出有自我意识的生命。而这些本无形体的生命，若是获得了实际的□□，为何却被人类所恐惧，只是因为姿态不同，有着他们所无法拥有的能力，却要被人类消灭呢？
　　这类生物究竟从何时开始就存在过，没有人知道，也许是从“人类”成为人类，那量变到达质变的一瞬，也许更早，当这颗星球有“生命”诞生，有实体的物种产生了“意识”起，他们就一直存在着。

　　人类——不、不能这么简单的定义，衍生世界的人们对此的认知要清楚得多，无知的只有生活在这本源世界的人。
　　当世界产生分歧，衍生世界的人们就有清楚的认知，而本源世界的人却固执的不愿认同自己无法接受的事物。他们编写神话自圆其说，篡改历史自欺欺人，认为妖魔鬼怪只是虚构的幻想，只是人心折射出的丑恶物体。
　　本源世界的人类从不认为这些事物是存在着的。
　　也许只是看错了、记错了，怎么可能有人手掌翻覆见就能风起云涌，有怎么可能有人能使用什么自然的力量？
　　更不存在什么连实体都没有的东西。

　　怨灵、妖怪、鬼魂？

　　他们的语言中有着这些词汇，他们的文化里流传着这些传说，语言口口相传，历史虽是真实的，可人类有限的寿命注定他们只能从被留下的文字中获得对历史、对过去的认知。
　　五年、十年还好，那倘若三千年、五千年，千年之后的人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文献，史籍？

　　不要让人发笑了，难道你眼中所看见的世界，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吗？

　　罗启不记得自己曾经活着的时候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遭受这种连痛痛快快的彻底灭亡都无法做到的折磨。
　　和所有“同类”一样，他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存在了多久。他的“同类”虽然很多，但绝大部分都在还没有拥有自我意识的时候就已经灰飞烟灭，像他这样能称为“活着”的已经少之又有，而后来还机缘巧合获得了真实□□的，更是凤毛麟角微乎其微。
　　人们将之称为“怨灵”。
　　不过并不像人类所认为的，是生前冤死人的执念的产物，个体的能力再大也达不到这个地步。而是无数人的意念日积月累之后形成的，他们不会伤人，也不像是一般小说里写的那样畏惧阳光，而只是在这世间既常见又普通，连实体都没有的弱小生物而已。
　　人类惧怕这些原本并不属于人类的生物拥有了人类的意识、人类的形体与远比人类强大、却被这个世间所允许的力量……哪怕他们绝大部分并不会去主动伤害人类。
　　但正是这绝大部分之外的极少一部分，让人类无差别的痛恨且惧怕着这一群体。
　　他们的寿命远比人类长，自然成长所需要的时间也远超普通人类。不知从何时起，人类里那些拥有着超过普通人力量的人们，自封正义，开始“除妖”、“降魔”。
　　除此之外，弱小的人类们为了生存而拿起武器、或是为了最终的和平挑起战争，更有甚者只是单纯的为了侵略。
　　人类之间自相残杀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们本来就想让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可怖生物彻底消失。

　　之后以某一年、某一场、某一个契机为分歧点，从本来唯一的本源世界中衍生出了今日被另外几个世界的居民所互相熟知的，“鉴”、“玄”和“阴”，不被大部分人类所接受的小部分人类、其他生物离开了本源世界，在另外几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繁衍生息。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只要拥有人类的意识，拥有喜怒哀乐，那和平就不可能永远存在。

　　但从分歧点出现之后的事情，罗启并没有经历过，对历史的认知也不过是从书上得来的，虽然他的观点或许有些偏激，但他依然固执的认为，就算是史籍、文献也不排除前人作假的可能，可以信起□□，不可全信。
　　因为这些千百年前的往事早就被时间的长河所淹没，普通人类自不用说，一生百载已是期颐，虽然某些人类之外的生物——例如某些植物或动物，其本体寿命就可以无限长，但活到寿终正寝有多少，能亲眼见证天地异变、沧海桑田的又有几人？

　　罗启低下头，刚刚还在流血的伤口竟然已经开始有愈合的倾向，明明小时候受伤还会留下疤痕，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这怪物一样的身体了呢？
　　对，和他诞生之初起一样，当罗启意识到那个在他梦中不断出现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时，这件事实就已经存在，究竟是从哪一分哪一秒起，量变产生了质变，他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亲历者，他不知道，更不可能有人知道。
　　他知道自己最初只是一个连实体都没有的渺小生物，幸运的是到找到了本体刚死亡不就还能使用的一副动物的躯体，不像无数的同类很快就消散在空气中，再到被某人救起。之后他又可以化作人类的身体，悄悄伴在恩人的左右，读书玩耍、衣锦还乡、浴血沙场、直到最后为保护某人而死。
　　一命还一命，倒也死得其所。

　　再意识到自己存在着，便已是如今。他从不断被噩梦折磨的普通少年，变成了知道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借着别人的身体才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一个怪物。
　　后来他被左轶发现，才知道，在这曾经与现在之中相隔的几千年，他不断重复着这样可悲的循环。
　　由于每一次借助的身体条件不同，“苏醒”也分早晚，倒计时也从“醒”的瞬间开始。林槐告诉他是被使用的这个身体对他产生了排异，而且排异无法消除只能减缓，不断严重直到身体无法承受排异结束——这就是相对于普通人类的死亡。
　　排异时间与苏醒时间无关，每一次他“醒来”被左轶他们发现后，便会给他一本册子，上面记载了他之前每一回的大致人生历程、排异时间与具体症状表现，还有对过去的案例分析，供他这一次做参考。
　　每次都由左轶他们接手，以帮“机构”时不时做一些简单或困难的清扫工作，来换取酬劳和进入这个立足于整个本源世界与衍生世界“机构”的巨型资料库的权限，以寻找停止这一可悲循环的方法。
　　按现存的记录来看，出去一些意外和社会因素，从“苏醒”到排异结束，平均需要10~20年，罗启这一回是12岁“苏醒”，就算按10年来算的话，他也还剩下4年时间。
　　可惜翻阅了无数记载，至今也没有什么能解除这个循环的头绪。罗启问过左轶，他是这样过了多久才被找到，才开始每一次有意识的记录自己的不多的人生经历，左轶说，他目前也只有不到200岁，在之前的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谁接的手，他的权限级别不够，也不知道。
　　去问林槐，林槐却这种千八百年的事情，早就忘了。
　　而且就算这记录，也只有近200年比较齐，之前的都零零散散残缺不全，而且有些有什么小篆大篆记录的，罗启一个中学生连读都读通顺。

　　更可悲的是，罗启通过梦境有拥有了曾经的部分记忆，却不记得自己和那个当初救下苟延残喘的他的人的姓名与相貌。
　　他倒不是想做什么，毕竟也不存在什么轮回转世，自始至终，他唯一可惜的，不是那个人并不知道他就是当初被救下的那个小东西，而是他经过千难万阻来到他身边，陪着他，却连他最后的功成名就都没能亲眼见到。

　　罗启不是一个只活在过去的人，对于他来说，偶尔感怀一下曾经已经足够。
　　现在是2011年，他活在21世纪，而不是那个不知道一千还是两千年前的哪个朝代。
　　他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这些留下来的记录，全都是一些很客观的东西，完全没有提到什么家人朋友，后来……尤其是最近罗启逐渐明白，既然自己只有曾经生前和本次人生的记忆，那为什么还要记些过去的事情……
　　设身处地的想了想，他记下了关于罗蒙的事情的话，如果这回真的只到22岁身体就排异结束了，那他在再一次“苏醒”的时候，想必罗蒙也才而立之年。
　　虽然没有与罗蒙相处时的记忆，他也不敢肯定自己看了记录不会去找他，不论他生活好坏，也早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在记录上任何自己主观的想法。而且既然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太长，不想死后有人因你伤心，那就不要与人有过多的纠葛，也不要把别人牵扯进来。

　　所以，罗启是希望罗蒙忘掉他这个人的。

　　但并不像左轶说的那样无副作用，因为衍生世界的法律不允许私用，所以也不知道修改记忆会对精神方面产生社么影响。可选择只有两个，没有第三条既不伤害罗蒙又能让他回到普通人生活的方法。

　　而且根据记录，他到排异后期，会因为影响逐渐严重而容易变得敏感、易怒、狂躁且有暴力倾向，有时甚至短时间内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如果身处正常家庭也就算了，或许他早早就假装与家人决裂、或是断绝关系，一个人走上这条老路，就不用影响别人了。
　　可罗启做不到。
　　父母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抛弃”了他们，虽然抚养权判给了母亲，除了每个月固定的两笔不菲的抚养费，甚至连过年一个问候短信都没有。
　　他不能再丢下罗蒙……而且罗启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已经丢不下罗蒙了。
　　罗启依稀发觉，他看待罗蒙的时候，似乎除了单纯的家人、弟弟之外，多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见到罗蒙，不论说的是些有聊无聊的，他都莫名的开心，他甚至会因为罗蒙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而在意好久。
　　他的手机密码、电脑开机密码还有银行卡密码都是罗蒙的生日，虽然现在才刚刚12月，他已经在期待圣诞节兄弟俩该去哪儿吃些好吃的。

　　但在这些之前，其实更让他不知该开心还是生气的，是昨天罗蒙告诉他的决定。
　　说到底还是他太过自私，就和罗蒙说的一样，如果他真的想，就不该去问他的想法而是直接就让左轶找人修改他的记忆。
　　实际上罗启他知道，知道虽然不愿意想到自己排异结束这个身体死亡之后罗蒙会怎样，但他还是希望罗蒙选后者，希望有个人能陪自己走到最后。
　　这个想法真的既自私又卑鄙，他无法记录自己的死亡，也不知道曾经这几十次最后自己都是怎么迎接生命的终结，但罗启真的不想一个人就这么孤独又可怜的结束。
　　他也知道，对于这次自己的迟疑、矛盾，罗蒙应该是真的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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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赌起气来没事做没有心情打游戏，只好做数学题来发泄的罗蒙，突然感觉到塞在口袋的手机震了一下。
　　掏出这个已经有不少划痕的旧手机，这还是前年生日时罗启送给他的。
　　翻开手机盖，罗蒙发现有一条未读新短信。
　　打开收件箱之后，发信人是“老哥”，内容只有两个字：

　　谢谢。

　　罗蒙看到短信，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把手中的笔一扔，也不再去管还没写到大题目的数学卷子，站起身开门出去后就敲响了隔壁门。
　　被敲门声惊到的罗启收拾好心情，用力拍了拍脸颊，尽量让表面上看不出来情绪，有些后悔刚刚才发过去的短信，还是开了房门。
　　只见一大个儿杵在他的门前，傻笑着说：

　　“就隔堵墙还要发短信？”
　　“哥，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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