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周末。夜晚的时光宝贵，而现在，Zon更喜欢将之耗费在芭芭拉的酒吧里。
　　老实说，芭芭拉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人。他不明白这样的好女人为什么还没结婚，尤其是她的追求者还一波接着一波。对此，芭芭拉只说：“男人都是苍蝇，除了会捍卫自己的领地和捐献一滩精子以外，对女人来说一文不值。”
　　克里斯站在一旁，作为一个男人，他表示很尴尬。Zon也是男人，但芭芭拉立刻向他补充道：“当然，除了你，亲爱的，你是最纯洁的小天使，和那些臭男人完全不同！”
　　Zon笑了笑，看来芭芭拉已经从心底里认同自己是她的侄子了。
　　“那我呢？”克里斯嚷嚷道，“我也不是苍蝇，我也很纯洁！”
　　Zon庆祝般向他举起果汁：“是的，你挚爱的米歇尔把你甩了之后你又成为纯洁的单身汉了。祝贺你，加入我们一堆单身汉大军！”
　　酒吧里几个陌生的单身汉闻言向他们鼓掌吹起口哨，克里斯的脸刹那间红到了耳朵尖上。。
　　“我……我没有被甩，只是她说她要毕业了，而且以后都见不到面，让我不如找个更好的……”
　　“那就是被甩了，”Zon肯定地说，“我也被甩过，所以我知道。”
　　“你交过女朋友？你以前从来没和我说过！”克里斯一脸惊奇，似乎在他看来这和亚里士多德说他是个单纯的异性恋一样不可思议。
　　Zon摇摇头，对此不置可否，并且岔开了话题：“其实米歇尔说得对，她快毕业了，而你小她一年级……伙计，你下次找女朋友拜托找个和你同一届，还能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指不定真能把恋情延续到结婚以后。”
　　“问题是，”克里斯局促地说，“好像同一届的女生都有男朋友了，比我们小的又不喜欢我。”
　　于是，芭芭拉凑上来拍拍克里斯的肩：“你只是缺乏自信，自信的男人才会散发出魅力！所以自信点，小煎饼。”说完，她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克里斯隔了几秒才回过神来：“煎饼？就是说我在她眼里是煎饼？”

　　Zon笑了笑，他的视线被酒吧的电视吸引。这时正在播放一个新闻节目，节目主持人涂得猩红的双唇正欢快地一张一合：
　　……随着更多的内幕披露，欧盟与希腊秘密组织的紧密联系也越来越招引民众的质疑，如果官方不给出明确的解释，希腊秘藏这一集团存在的合法性和对战争可能产生的影响将引发亚洲各国的抗议……
　　……城户财团对该集团的资金支持的目的尚未可知……
　　……希腊政府代该组织表明坚持和平的立场，但与其实际的行动是否一致，只能在未来一段很长的时间来进行确认……

　　主持人背后，赫然是“希腊秘藏集团”的地理照片——一片勿忘我花海，一座耸立的高山，山上零星几处宫殿依稀可辨。Zon对那个地方太熟悉了，他上个暑假还在那里度过，他的监护人们还告诉他那里曾有个女神像高高地竖在教皇厅后，而现在，诸神离去，圣域不再，那些门面都失去了意义。

　　Zon觉得他失去兴致了，拍拍克里斯的肩膀，和芭芭拉打了声招呼后，两人便转头离开了酒吧。一路上，克里斯还在抱怨：“我刚要施展我的魅力，那个女孩就快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了，你却把我拽出来……”
　　“我觉得一名女性浓妆艳抹、衣着性感，深夜在酒吧找男学生搭讪，不太像好人。”
　　“别逗了，你还怕我被女人□□吗？”
　　“那可说不定，小煎饼，”Zon正色道，“我是怕你惹上麻烦，那位女性看上去可不适合作为一夜情的对象，她都有两个孩子了，还有个合法的丈夫。”
　　“这你怎么知道？”但是克里斯立刻想起了什么，“哦，对，是你那个什么冥王哈迪斯的读心术！Come on……”
　　“克里斯，我没在开玩笑。”
　　“是啊，我相信了，所以我每次交到个女朋友你都会揭发出她们的一大堆秘密，告诉我她们不值得交往，然后过几天我们就真分手了！”
　　Zon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的好友：“她们不是不值得交往，而是你根本没办法和她们交往。我也没揭露她们的一大堆秘密，除了上次你那个米歇尔，我只是告诉你，她们每一个都有一个或几个能一巴掌拍死你的男朋友，而显然她们的男朋友们和你都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并且他们很乐意在知道你后拍死你。”
　　克里斯被噎住了。
　　“告诉我，克里斯，我非常好奇你是怎么生出个容易招惹那种难搞妹子的体质的？”Zon问。
　　“我不知道，但我想，不是有句话吗？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克里斯咬了下嘴唇，表情又开始荡漾了，“我宁愿被她们的男朋友拍一巴掌，指不定一巴掌后没死，而我获得了幸福，你说这多好啊，嘿嘿嘿……”

　　Zon很想说那些男朋友们肯定不会只拍一巴掌，而克里斯也肯定挨不了几巴掌就得去见上帝，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注意力就被某个街角吸引了过去。

　　“你在看什么？”克里斯好奇地顺着Zon的目光看过去，但他当然什么都没看见，“呃……这回轮到‘冥王哈迪斯的眼睛’了吗？你看到什么脏东西了，对吗？”他说完紧了紧领子，好像真的有那玩意靠过来，寒得他全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起。
　　“克里斯，要不你先回去吧，我突然想到有些事要处理。”Zon收回目光，把公寓的钥匙甩给室友，“最近社会治安差，晚上不安全，记得锁好门窗。”
　　“那你呢？”克里斯不解地问，“你自己说夜里不安全，你打算上哪儿去？”
　　“处理公务，”Zon微笑道，“而且你不能跟着来。”
　　克里斯表示抗议：“我不能放任一个未成年舍友晚上在黑暗的小巷子闲逛！”但是Zon已经抬脚走了：“想想看上次是哪个未成年帮你揍跑了三个橄榄球部校霸的，小煎饼？”
　　“我不是小煎饼！”
　　克里斯在Zon背后不满地嚷嚷，但他只看得到Zon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拜拜！”

　　……

　　Zon可以看到这城市里所有没上冥界报道的游魂，他们有的清晰可见，有的轻薄如烟，不过他们的相同之处在于，一旦看见Zon就会远远地避开。Zon把手伸进大衣的口袋里，握紧了里面的东西，他走到刚才街灯照不到的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贴着墙坐下。

　　从这个角度远远看去，芭芭拉那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一览无遗——“Heaven（天堂）”——这就是芭芭拉的酒吧的名字。

　　“你在等人吗？”Zon向身边同样坐着的女人问道，“我看你似乎等了很久了。”
　　“我不知道，”黑发的女人，“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把头转向Zon，她有一双与Zon相似的黑眼睛，只是毫无光彩，并且申请看上去有些呆滞。“如果我在等人，”她说，“那我在等的是谁？”
　　“或许是一个重要的人，比如你的亲人，”Zon诱导着谈话，“你可以回忆一下你的亲人。”
　　那女人呆愣地想了想，忽然欣喜地点点头：“对，我有亲人的，我有个姐姐，叫芭芭拉。”

　　Zon咬了咬唇，撇开目光，勉强露出个笑容。

　　那女人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我的姐姐叫芭芭拉，可是芭芭拉讨厌我，因为我太懦弱了。小时候有人欺负我，她总是负责把欺负我的人赶跑，可是她不能跟着我一辈子……我……的确是个没什么用的人，所以嫁给了一个坏蛋，他承诺过会保护我，我相信了，但结婚后，我发现他的保护就是对我拳脚相加。”
　　“我有个儿子……安德鲁，他是个好孩子，我真后悔生下他。他出生前，他的父亲只打我一个，他出生后，他的父亲就连他一块打。芭芭拉总是劝我和他离婚……可是我不敢，那个男人说我要是敢和他离婚，他就杀死我们全家人，我很害怕……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下那么重的手，我相信他一定说到做到……”

　　“可是……他后来进监狱了不是吗？”

　　“对……他进监狱了……”那女人点点头，继而莫名地慌乱起来，“可是他还会出狱的不是吗？”
　　“你可以在他服刑期间和他离婚，然后跟你姐姐来美国，他有案底，不能出国，所以没法找到你的。”
　　“可我父母还在老家……我不放心……”那女人低头啜泣道，“还有小安德鲁，他才十岁呢，我不可能抛下他……”
　　“你原本可以带他一起走的。”
　　“那样的话，申请绿卡会很难，芭芭拉带我一个已经不容易了，再加上我的儿子……还有他到美国读书的问题，这些都没有办法解决……”

　　Zon揉了揉太阳穴：“你就这么惧怕你的丈夫？”

　　“我有反抗过，”那女人说，“但他打得更狠，我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可法庭对他的家庭暴力只判了一年。他伤害我，但没杀死我，我的伤口会好起来，不足以成为让他被判无期的证据。一年后他会出狱，如果我在他服刑期间离婚，他会做出什么我也不好猜……”
　　“所以……”她低下头，“我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因为害怕我的丈夫，而把我的第二个孩子丢弃了。”
　　“……”
　　“那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既不像我也不像他的父亲。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是上天的恩赐。我产后醒来发现床头的柜子上多了一个八音盒，盒子上芳着一枚黑色的十字架。我把它们和他放在了一起，放在那座山下，他们说山上有来自雅典娜的圣光，神的恩赐会保佑他……”
　　一声叹气从Zon的口中溢出。那女人看着他，无光泽的眼中涌起一股温柔：“如果那孩子有好好长大的话，一定像你这么大了。”
　　Zon盯着她，忍了一阵，最终还说道：“是，他的确过得很好。”
　　“你认识他？”
　　“是的。他被一群好心人收养，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现在上了斯坦福，17岁就已经是大学生了。”
　　“太好了，”那女人似乎没感觉到这话有什么奇怪之处，安心地喃喃道，“太好了……”

　　但她并没有就此停下，她神情呆滞地继续说道：“他刚出生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不祥之兆……我不该那么想的……”
　　“别介意，那不是你的错。”
　　“是，是我的错，”女人深深地望着Zon，“上帝啊，我把他丢弃了，丢在荒郊野外，就因为听信别人说那里有希腊的古代神明保护……可如果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不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了吗？”
　　“我说了，他很好，你没有害死他。”
　　“你骗我……”女人忽然激动起来，“你骗我，是因为想安慰我。那个地方没有人烟，我第二天早晨就后悔了，想去把他找回来，可原本的位置上什么都没有了，他一定是被路过的野兽叼走了，我害死了他。我害死了他！！”
　　她忽地站起身，歇斯底里地大声重复着那些话，Zon坐在原地，看路过的行人来去匆匆，没有人往这边望一眼。
　　“我为什么会那么愚蠢啊！”那女人抓乱了一头黑发，凄厉地嚎哭道，“为什么我要听信别人的话抛弃我自己的孩子！他还那么小，出生没几天，我甚至还没给他取名！我为什么要因为莫名的原因把他丢掉！为什么！！”
　　Zon佝偻着背，这些话他已听了无数个夜晚，但仍无法克制地蜷缩起身，把脸埋在双手中。他在女人咆哮了五分钟后，终于抬起头，从口袋里摸出那个之前握紧的东西，然后打开。

　　“你认得这个吗？”

　　那是个八音盒，在Zon被抱上圣域的那一晚，连同他现在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一起被城户沙织带上了圣域。他小时候常嘲讽那八音盒做工蹩脚、花纹老土，后来听说那原本是艾俄洛斯给撒加的“定情信物”，他不仅嘲讽不起来，还觉得很不好意思，感觉像是爸爸和妈妈结了婚有天把嫁妆或彩礼里的什么东西当祖传信物给了儿子一样。
　　再后来，他又听说，其实那不仅是产自圣域。八音盒里的音乐不是艾俄洛斯凭空捏造的，而是冥后贝瑟芬妮在世时爱唱的一首歌。

　　所以，八音盒只是个载体，里面的音乐才是冥王的珍贵之物。

　　Zon手中就正捧着这个珍贵之物，盒盖打开，叮叮当当的音乐从里面飘出来。那些过往的行人的注意力终于被这里吸引，有两个往这边瞟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周遭的幽灵也被这音乐吸引，他们不再四处徘徊，而是向Zon聚拢。

　　那个女人低下头，同样是一脸惊愕。

　　“这……是……”
　　“是属于我的东西，安德莉亚。”
　　“安德莉亚？”
　　“对，你的名字，还记得吗？”

　　斜对面的酒吧门打开，芭芭拉走出来，往她车的方向去。接着，她的动作停下，显然也听到了什么。

　　“还记得吗？”Zon放缓语气，“我和你，已经在这个地方聊了很多个夜晚了，但每次到了第二晚，你就什么都不记得，只重复前一晚的话。你在这里，是为了看着芭芭拉，因为你很想她；你说你进不去酒吧，是因为芭芭拉在门上挂的十字架。”

　　芭芭拉越走越近。安德莉亚看到她了，她向她走去，但芭芭拉穿过了她。安德莉亚退回到漆黑的巷子里，她震惊地回望着Zon，后者的表情已充分说明了答案。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来做决定……今晚，我觉得我准备好了，所以来接你——我是来接你走的，安德莉亚。”

　　Zon在说这些话时，尽量保持平静。那个八音盒还在徐徐地转动，安德莉亚回望着他，她好像清醒一些了，记忆正不断向她涌去。

　　——我有个儿子，我的儿子叫安德鲁，他很乖的。
　　——我还有个儿子，他还未出生便被我抛弃，我一直很后悔。
　　——我的姐姐待我很好，现在，我能注视的也就她一个亲人了。
　　——还有我的父母，他们不知现在如何了……
　　——而我已经死了。

　　如果鬼魂可以哭的话，安德莉亚一定早已泪流满面。她此时的神情已是人类悲伤的极限，而她对面的少年，如同代替她一般，虽然没有表情，眼泪还是不可抑制地自他一侧脸颊向下淌去。

　　“你恨我吗，孩子？”她问。
　　“从未，”他轻轻地说，“妈妈。”

　　接着，一切归于寂静。

　　当芭芭拉走入那巷子的阴影中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也没有八音盒的音乐声。
　　但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伤，并且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和Zon的谈话。

　　……

　　“我十八岁那年，得了一种疾病，需要骨髓移植，但很幸运，没多久，与我匹配的骨髓就找到了，是安德莉亚的骨髓。家中，只有她和我匹配度最高。我后来才知道在当时这种手术是很有风险的，只有一个医疗实验项目在做这个疾病的调查，我是当地唯一的病例，而安德莉亚是当地唯一参与这个医疗实验项目的志愿者。”
　　“我很后悔和家里闹翻，因为我抛下了我妹妹。她那么依赖我……如果我当时强行把她带走……不，没有如果了……”
　　“她失踪那么久，我现在已经不抱希望了。但我有时候还是会有些幻想。因为我很想她。”
　　“我听说，人的灵魂会跟着自己的尸体……不，我是说，万一，我指的是万一，她真的有什么不测，我真的不希望她的灵魂孤孤单单地被留在哪个角落。”
　　“我是说，我的身体里有她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她真的……了，我希望她的灵魂可以留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相信这些吗，Zon？”

　　“我相信，”Zon向她举起果汁，微笑道，“而且，我相信会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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