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两周前，有个男人出现在冥界的入口处。当然，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按照规矩，他应该度过冥河，接受层层审判，该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是没有，他停在原地，无论是谁催促他，他都不肯过河。有人问他缘故，他说他应该在找他的女儿，而不是直接下地府报道……”Zon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你知道路尼的，他公正无私，有时未免有些刻板。他也听说了这么一个鬼魂，于是直接走到他面前，要他滚进地狱去，原因是：那个男人是自杀的。”

　　“冥界的律法大半是由路尼制定的。他认为，自杀是一种重罪：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爱惜，谈何善良呢？不过，米诺斯把他拦了下来，于是我有幸得知了这么个故事。”Zon把双手手指交叉相叠，搁在膝盖上，他挺起脊背，坐得笔直。“那是个中国男人，”他一字一顿地说，“自己开诊所，是个医术不错的医生。他的女儿在瑞典求学数年，在即将回家的前夕，决定和她的朋友们坐邮轮去图尔库，结果从此一去无踪，就连尸体都找不到。船上的摄像头在送抵警方前被动了手脚，瑞典的警方对此也不是很上心，就这么草草结案。她的朋友们四处奔走，但好像没有几个人能伸出援手——当然，即便伸出援手也不能找到什么有力的线索。没有尸体，没有证据，甚至连她消失的痕迹都找不到，围观之人几近淡漠之能事——现实便是如此。她的父亲在艰难地等待了三个月之后，便自尽了。而我找到了他的女儿，把她带回到他身边，找到并利用目击证人送那嫌犯进监狱，我在做好事。”

　　“卡妙叔叔，我觉得我接下这案子并不过分。”他说着，甚至为此羞涩地挠了挠头，简直如同那些因为一句“爸爸，我交了个女朋友”而不好意思的青少年一样幼稚可爱。
　　只是他口中的内容与普通的少年烦恼大相径庭。这样的举动与他之前的行为相对比，放在他身上就着实有些反常了。

　　“所以，”卡妙终于缓缓开口道，“你希望我向教皇汇报些什么呢？”
　　“什么？”
　　“我非常清楚你在船上做的事，Zon。那个嫌犯死了，就在三天前。官方宣称其死于‘自杀’。”

　　Zon并不惊讶，这种小喽罗得到这样的下场是常有的事。他的唇角满意地弯起一个弧度，而卡妙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于是，卡妙回想起那个被女神抱上山的小婴儿，软绵绵的一团，整天只会在地上爬来爬去，圣域里的每个人都给他换过尿布喂过奶，抱怨过他的面瘫。Zon小时候几乎没哭过，笑容也很难得。然而有一天，这个小面瘫有了表情，所有人又开始担心，那不是属于他的表情，而是他从内心深处发现了一张张面具，戴到脸上，伪装出他的心情，好让所有人满意。

　　但并非如此，那些表情都是真的。并毫不留情地反映着他心底里的小秘密。

　　如今，Zon似乎找到了新目标，卡妙不得不忧心忡忡地想，很显然，他的新目标正显出不太对的苗头，他正在一步步越过界，界限的那端既不是人也不神，那颗神格赋予的纯洁之心正不可避免地被俗世污染，并且他也任由心底的黑暗逐渐扩大。

　　卡妙直视着Zon黑漆漆的眸子，他并不担心将要向教皇提交的汇报，而且他笃信，事实上撒加对这些早已全部知晓。他只是要他来看一眼，并且提醒Zon——这才是卡妙真正的任务。

　　不过，话将出口前，他把那些严厉的责备咽下了。

　　“你在笑，Zon，”卡妙说，“你为什么要笑？”
　　他观察着Zon，看他把唇角的弧度收回去，Zon的眼底里有一瞬间的心虚。
　　“抱歉……”Zon说，“我不知道我刚才有笑过。”
　　“因为他是个渣滓，所以他死了活该，这是你心里想的，对吗？”卡妙问。
　　Zon一愣，他仔细思考了一下，只得点点头：“相信我，不是我干的，我没有必要找一个将死之人，他们集团中负责灭口行动的杀手多得是。”
　　“我没有说是你干的，我很清楚这件事与你无关，我甚至可说你处理得很好，你长大了，在面对这种事后正越来越成熟。”

　　卡妙诚恳的口气令Zon有些惊讶，他原以为会是一篇从各种方面而言都无聊透顶的严厉斥责。

　　Zon问道：“所以……你会夸奖我？”
　　“不，很抱歉我不会，”卡妙说，“因为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排除你神格的力量，你能做到这一步吗？而你正用人类的肉身做着危害健康的事——我关心的不仅是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心理。”
　　“我觉得我很健康。”
　　但卡妙说：“我第一次做了你现在做的事时也这么觉得。”
　　Zon今天第二次表现得惊讶，然后理所当然地会有第三次。
　　“我认为我在做对的事，处罚的是做错的人。所以我在接受第二次任务也是第一次杀人时没有任何顾忌，我杀的是个贪污受贿的地方长官，我还记得他的血溅满他正在数着的赃款上，钞票都被染红了。”卡妙的声音平静，这一回，换作Zon成了倾听者。

　　米罗和冰河常对Zon说，卡妙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师傅，总之非常好；但是Zon也从阿布罗狄的口中得知，圣域的每个人手上都或多或少地沾染了鲜血。所以他可以想象得到，卡妙也曾杀过人，而且如同现在，一脸平静，不会有片刻的犹豫不决。

　　“再后来，我发现我不对了。有个小女孩，被……还未彻底解封的冥界掌握，她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死了之后却参与了圣战，成为冥兵的一员。我彻底地杀了她，但是她到死都以为，冥界可以赐予她已经亡故的父母。”
　　卡妙看着Zon：“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憎恨自己的身份，当时是在进行战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战争结束了，你就当是个血淋淋的故事，并且与现在的你无关。因为这些也是当时的我告诉我自己的，每个人，换作任何一个立场都有资格那么说。我杀了一个人，虽然她是个被复活的亡魂，但我永远忘不了她被我冰封起来时的表情，那个表情在冰碎裂时散了一地，再也没拼起来。”

　　Zon记起卡妙的绝招——极光处刑——对，就是字面的意思。因为他是个处刑者，这个处刑者杀过很多人，每一个都成了他心上的一道刻痕，刻痕层层叠叠，直至换来他如今看似冷淡的性情。

　　“你有很多话瞒着我，而且一定与那个案子有关。我相信，你一定看到了很多让你憎恨的东西，”卡妙突然问道：“所以，你还会继续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对吧？”
　　“是。”Zon诚实地回答。神祗是不说谎的。
　　“我不能阻止你，”卡妙直言不讳道，“你是自由的，你已经足够大可以作出你自认为正确的决定。但是，对他人的审判是一种瘾，你会被瘾念侵蚀。我不能说它就一定是错的，但如果继续放任你心里的想法，渐渐地，你就只看得见别人的过错，却再也看不见自己的了。但我想，米诺斯或拉达曼提斯一定告诉过你：审判是一柄双刃剑，审判他人的同时，必然也在审判自己。”
　　“你需要有一个界限，Zon，”卡妙说，“你得确认你的界限在哪里，并且向我保证，不会逾越。”

　　所以，卡妙的确是很好的人，Zon想。

　　“我保证，”Zon向卡妙许诺道，“我始终都是我，我会坚守我的界限。”

　　而且，神的诺言是很重的。

　　……

　　“Zon？！你还没去上课？！”克里斯匆匆忙忙地闯进学生公寓时差点被从客厅迎面出来的Zon吓了一跳。
　　Zon淡定地挑挑眉问他那个难得在公寓里睡上一晚的舍友：“我今天上午没课。倒是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新找了个辣妹？”
　　“呃……”克里斯有些支支吾吾，“我只是觉得无论是在她的宿舍还是在我这儿过夜，都十分……不恰当，嘿，所以我们到外面开了个房！”他快活地说：“是我喜欢的类型，你不知道她的身材有多棒，我觉得我下半辈子的人身幸福就全靠她了！”
　　“不错，”Zon耸耸肩，“你打算和一个才‘聊’了一晚上的女人结婚——没关系，我不是第一次听了，只是每次女主角都不一样而已……”
　　“别像个儿子谈了女朋友就愤愤不平的老妈子一样，Zon！”克里斯显然已经开始为那个才‘聊’了一晚上的女朋友愤愤不平：“米歇尔才不像之前的那些女孩，这回我已经可以确定，她是我一生的挚爱！”
　　“得了吧，你每次总有下一个一生挚爱。”
　　克里斯吐了吐舌头，他有点说不过他的舍友，所以先行转换了话题：“话说回来……你有客人？”

　　答案显而易见，自他一进门，就看到Zon正在收一个咖啡杯，杯中上好的咖啡看上去丝毫没动，并且很快就被倒掉了。
　　“没错，我的监护人之一。”
　　“是那个常来的灰长直的米诺斯？”
　　“不，是另一个，”Zon回答，“你知道我有很多监护人，男的多女的少，所以长大后我的性格才这么抱歉，你不得不忍受像我这样愤愤不平的老妈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克里斯挠了挠脑袋，“我是说……无论是哪个监护人也好，你……还没把你母亲的事告诉他们？”
　　“母亲？”Zon开玩笑般道，“我没有母亲，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就像东方小说里的那个孙猴子。”
　　“别这么说，Zon，”克里斯的表情凝重了，他抱着胳膊语重心长地说，“任何人都有母亲，你也有，只是你可能一下子没法接受……听着，我比你年纪大，不管你有多么天才可以和我同级，我都把你当小弟弟一样。事实上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个弟弟。更何况我们还被分到同一个学生公寓，住在一块。”
　　Zon擦杯子的手停了下来，他看向克里斯，金发的青年也看着他，一贯的嬉皮笑脸退去后，原来克里斯也有如此严肃认真的一面。
　　“如果你想见你母亲的话，应该和你的养父母说的，无论是在礼貌上还是情理上……虽然她已经失踪了，但没有人会阻止你找她，与自己的亲身父母团聚是每个人的权利！Zon，我知道你是无法确定那位女士与你的DNA是否匹配，其实这没什么，我们上次不是查到她在家乡曾加入过一个医疗实验吗？一部分组织样本还保存完好，只要我托人找关系，是可以拿来与你的DNA作比对的……”
　　“不用了，”Zon微笑着打断他，“真的，谢谢你，克里斯。”
　　克里斯困惑地望着他。
　　“或许……你说得对，我对突然冒出来的亲生母亲还十分惶恐，而且她毕竟失踪了，就算比对了DNA又怎么样？我想，我可能暂时还没做好准备接受这一事实。”Zon擦干杯子，将之放回原处，“无论如何，谢谢你，克里斯，我非常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甚至不知该怎么报答。”
　　克里斯摊了摊手，他不打算再勉强Zon，对被收养者来说，这的确是个痛苦的选择不是么？
　　“那么，现在，准备怎么报答我？请我吃个汉堡包？”他又开起玩笑，岔开话题。
　　“不，”Zon仰起下巴，向时钟的方向点了点，“我只是准备提醒你，再过二十分钟，你钟爱的威尔逊教授的课就要开始，而你妥妥儿地没位子坐了。”

　　然后他愉悦地听到一声克里斯的哀嚎，以及看他收拾东西踢踢踏踏往外跑的窘态。

　　当然，Zon不想和任何人说，他已经见过安德莉亚了。并且，他和他的母亲再也没有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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