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她站在船头，太阳升到了高空，日出已经结束了。她直愣愣地面对着湛蓝的海平面，她想，日出是如此短暂，就这样便结束了。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完整地看完北欧海面上的日出，澎湃的情绪包裹着她，她忍不住想哭——当然，如果她可以流泪的话。
　　清晨的阳光穿过她的身体，洒在甲板上，早起的旅客三三两两从她身边经过，对她置若罔闻。

　　“所以我真的死了吗？”她问她身边的黑衣男孩，那是个与她一样被光透过的身躯。
　　“是的。”男孩回答。
　　“如果不是死了，我恐怕不会相信你说的话。那些地狱、冥界、判官……我以为那是神话里才有的东西……”
　　“但你不得不相信，因为你的时间早就到了。”
　　“可我不想死。”
　　“我知道。”
　　“我还有很多事想做，我想活着！”
　　“对不起……”男孩只能道歉。
　　“我喜欢活着的感觉，真的。”
　　他点点头：“我明白，可你不得不忘了它，忘了这种感觉。否则你只会从世上消失——灵魂无法停留在人间，去阴间是唯一的出路。”
　　“所有的灵魂都只能是这条路吗？”
　　“是的，所有都是。”
　　“我是不是也不能回家和父母道别了？”
　　“很抱歉，是的。”

　　他们沉默了一阵，女孩的身躯在阳光下越来越淡了。

　　“我的人生规划中没有死亡这一条，即便有也应该是排在后的……”她忽然开口道，“现在只是提前来了，我很想对自己说这没什么。”
　　“我很抱歉。”
　　“你要带我走了，对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恐怕除了不愿意我也别无选择了吧？”女孩勉强地笑笑，“我能在最后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男孩深呼吸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但只是一小会。“我的名字很多，但在当下，你可以称呼我的真名。我叫哈迪斯，很高兴能认识你，小姐。”

　　……

　　温斯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他现在是病号了，但身边没有亲人守候，只有几个警察站在门口，或许在等他醒了好调查取证。
　　维京号被停运，温斯顿和门德森就是谋杀案的目击证人。他记得那日和门德森在夜晚的甲板上边喝酒边唱歌，然后他们一起看到那女孩被拖了上去——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被剥夺了意识。约翰拖走她的时候，她的衣服挂在某片木板上，衣服被撕裂，勾了个大口子，衣服纤维隔天还留在原地。温斯顿很清楚瑞典的警察有多无能，这些细节他们除非问到目击证人，否则就懒得去查，也不敢去查。维京号所属的船运公司势力很大，不可能为了一个外国女孩的生命就彻查船只。
　　门德森先交代了案发的经过，同时还表示那艘船上有个黑色的少年幽灵，并狠狠揍了他一顿，否则他是死也不会作证的。温斯顿说的内容和门德森差不了多少，但他没有提那个少年。他觉得那是他做的一场梦，在梦里，他找回了自己的良心。

　　约翰进了监狱，但这事情还没完。温斯顿知道约翰只是打手之一，那艘船上参与过此类犯罪的船员有多少他甚至不敢去想。去年失踪的是一对情侣，两年前失踪的是一个男人，三年前失踪的是几个年轻的女孩……他们无一例外地身体健康，并且再也找不到。温斯顿相信警察最后也找不到那亚裔女孩的尸体，这件事即便案发，鉴于国际问题也不会真正公布。
　　这个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地结束了，甚至没有个结案陈词。温斯顿面对警察时他并没有说些多余的东西，他的确知道得不多，但也不少。

　　而他记得还有家人需要保护。

　　周末的时候，温斯顿去理发店打理了一下他那头所剩不多的乱糟糟的毛，并且刮了胡子。他还从他那堆破烂里翻出了他的旧西装和旧皮鞋。他穿上这些走出去，和那些打扮得一丝不苟的中年企业家差不多。他原来的家在图尔库，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每一次坐船他也只是在图尔库的码头附近兜一圈然后再坐船回到斯德哥尔摩。但这一次不同。
　　他在街道上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一所房子前。
　　他伸出手敲敲门，心里却没抱多少希望。
　　接着，门开了，门里站了个女孩。
　　温斯顿半张着嘴，他看上去很惊讶，因为他以为这房子的住户早就换了。
　　“爱玛。”他轻声喊了一声。那女孩和艾米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和艾米丽的女儿，名字叫爱玛。
　　“你……”爱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终于认出他来了。但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激动，而是表现得很冷漠。爱玛皱了皱眉头，似乎对现在的气氛感到尴尬。
　　“我……我是……”温斯顿因为一时间的激动而口齿不清。
　　“爸爸，我知道。”爱玛打断了他，“您回来干什么？”
　　于是温斯顿又张了张嘴，巨大的挫败感令他只能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最后他只得说：“我……我其实只是想来道个别……”
　　然后爱玛又打断了他：“您十年没回家，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我道别？哈？”她的脾气不好，和年轻的温斯顿简直一模一样。“我看到新闻上说的了，”她说，“游轮谋杀案，亚裔少女被抛尸海中。而你是证人之一！警察都上门来问了两回了，爸爸！”
　　“我……”
　　“我把什么都说了，包括你十年前离家……”爱玛抱着胳膊，努着嘴，眼睛看向别处，“你知不知道我那时才多大？我才十五岁，还没成年！你把一个小女孩随随便便丢在家里不告而别，你知道我十八岁前是怎么过的吗？！幸好您还有脑子，没忘记给我留一笔钱，否则我早就饿死了！”
　　“爱玛，听我解释，我那天打了你，心里很乱，我怕再伤害你……”
　　“那就戒掉你那该死的酒啊！你忘不了妈妈情有可原，可你为什么非要用酗酒的方法纪念她！而且还抛弃了我十年，现在涉嫌了凶杀案，回到这里来的理由居然还是要向我告别！”
　　“爱玛……我……我想远离你，我是个罪人，我怕牵连到你但是……”
　　“没错，你是个罪人，那就想办法赎罪，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逃避一辈子！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躲妈妈的墓碑躲到什么时候！你就这么急巴巴地求着我恨你……”
　　“不……不是这样的……”
　　“那么你回来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怕牵连我就不要回来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想你……我想你爱玛，你是我的女儿……”
　　“我是你的女儿……你有这么想过吗？你就是希望我恨你，然后你心里就好过了是吗？！我全部都知道，爸爸！”周围的邻居用诧异的目光投向这对父女，可这并没有阻止爱玛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你在内疚，你想要我恨你，然后你就好过了……”爱玛捂住嘴巴，她的眼泪忍不住流出眼眶，“我……是的我恨你，可是我并不想恨你的……”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温斯顿同样泪流满面，“是我害死了你妈妈……是我……”
　　“……”
　　“你说得对，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我早晚需要面对现实，我这么几年脑袋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我是个烂人，可我也有清醒的时候……爱玛，我每次清醒就想把真相告诉你，无论你恨不恨我，我只是想……你应当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爸爸……”
　　“你妈妈距离预产期还有两天的时候，我喝醉酒，打了她，这就是真相……那家医院虽然操作不当，但我知道真正害死她的是我！她本可以顺顺利利生下你的，但是……都是我的错！”
　　爱玛摇着头，她看着痛苦万分的父亲泣不成声，但伸出手也仅仅……仅仅扶住了他的肩膀。

　　“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爸爸，”她小声地对她父亲说，“因为妈妈，我没办法原谅你，绝无办法……”
　　温斯顿一愣，但他对这个结果似乎也并没什么意外。他呜咽着，打算离开，但臂膀却被爱玛拉住。

　　“……我没法原谅你，爸爸，可是……留下吧，用你余生的行动来获取我的原谅，而不是继续逃避做一个懦夫……或许这也是妈妈的期望……”

　　他现在觉得他的背后一片温暖，中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晒在他的背上。

　　他记得那少年对他说的最后的对话，他说他仍然不相信幽灵，而且现在也不相信上帝了。
　　然后那少年严肃地说：“那么，就永远也不要相信。因为你的女友的确没有成为幽灵，她死后便选择了守护你，只是你永远也看不到她而已。而我……是的，即便我并不认为这该是你的报偿，但我愿意尊重任何人的选择。”
　　他的艾米丽成了他的守护灵，一直守护着他，直到现在。

　　……

　　“和我共鸣吧，青灯老师！”
　　说完，Zon一惊，醒了过来。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有好一阵子，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想要干什么，但这些很快就缓过来了。他想起自己正睡在学校的公寓，这里不是那艘在海上漂泊的大船。
　　斯坦福大学，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帕拉阿图市，他在这所大学上学，还有一年就可以毕业了。
　　此外，还有一年他就成年了。

　　他想起自己刚才似乎做了个有趣的梦，梦里碰到了仓桥青灯，但他记不起他的脸。或许听上去很蠢，但与最近的梦而言，这已经算是个相当不错的梦了。生活就是这样，当他以为自己是为了什么目标而活的时候，目标倏然消失，而他也并没有活不下去，相反，顺顺利利地一直上到大学。
　　现在，Zon觉得仓桥青灯就是这么个目标，并且再未与老师、暗恋对象、前世爱人之类划等号。他就是他的一个梦，正如他刚才所梦的那样。

　　梦醒了，起床的时间到了。

　　现在是旧金山时间早上八点多，一个美好的周末。阳光透过旁边的窗户晒到他的被子上，那是夏天炽烈的阳光，Zon觉得有些热了。当因长时间沉睡的麻痹感彻底消却之时，他终于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走到客厅，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Zon挑了挑眉，环顾了下四周，问道：“米诺斯呢？”
　　“他认为我和你的谈话不会发生危险，所以留了空间给我们。有空吗，Zon？”沙发上的男人披着一头长长的石青色长发，上身微仰，看上去不容拒绝。
　　Zon无甚所谓地耸了耸肩，坐到了那男人对面的沙发上：“我还以为米诺斯没那么好打发呢，要知道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也没办法让他从贴身老妈转职成普通保镖。”他将水杯搁在他们中间的玻璃茶几上，咧动唇角笑了笑，但很快他就觉得这玩笑并不好笑。
　　“好久不见，卡妙叔叔。”

　　他等着对方的客套，他记得法国人和中国人是很相像了，都很讲究客套，可他忘记眼前的男人曾久居西伯利亚，骨子里有一半已转化为直爽豪放的北极熊。

　　“Zon，你上周的今天在哪里？”卡妙单刀直入地问道。
　　“会在哪里？”Zon拿出最显而易见的答案，“当然是这儿，米诺斯作证，我什么地方都没去。”
　　“你明白我的意思的，Zon，你在梦中去了哪里？”卡妙的语气波澜不惊，但Zon知道那看似温和的假象之下是什么——西伯利亚的寒风呼啸之前，必定是只有看似无害的冷空气。
　　所以Zon觉得卡妙正在酝酿西伯利亚暴风雪，而在此之前，他决定坦白从宽。
　　“瑞典。”Zon说，“我不喜欢撒谎，您知道的。”
　　“不止是瑞典，”卡妙微笑道，“教皇在全世界多处发现了你小宇宙的踪迹，告诉我，你每次入梦之后都在做些什么？”
　　Zon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是私事，我保证对人间没有企图。”
　　“不，Zon，请不要开玩笑，”卡妙为难地蹙起眉头，“你应该了解你的身体，你现在是个人类，超负荷运用力量的后果是什么你应该比谁都了解！”
　　“所以呢？”
　　“米诺斯告诉我，你最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没错，最后会一睡不醒，”Zon说，“我的灵魂会挣破这个躯壳，重新君临冥界……啊不，你们没什么好担心的，诸神离弃了大地，所以就算到了那个时候，我恐怕也会缩在冥界的一角，再不理世间的一切……”
　　“你到底怎么了？”卡妙担忧地问，“Zon，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和我们每一个人说，你是我们养大的。”

　　——他是他们养大的，每个都是他的亲人。

　　然后，这就是Zon最无法直面的事了。
　　“我一定要说吗？”他轻声问道，“其实我可以选择不说的，不是吗？”
　　“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好受些，你应当说出来。”
　　不——Zon在心里说，即使说出来他也不可能会好受。确实，他有很长的一段话想要说出口，可不是现在。或许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可以任性地诉说自己的任何需求和烦恼，但现在不一样了。

　　从一开始说起，从他的灵魂说起，从他的监护人一遍遍提醒他的身份说起，他是冥王哈迪斯，是的，一个神，掌控冥界，可以操控生死，看似无所不能实际上时时刻刻被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束缚……就是这么个窝囊的神。

　　不过，直到半年以前，他还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他有一具人类的皮囊，可以选择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是吗？他可以结交朋友、等着大学毕业，然后找个好工作，快快乐乐地养活自己，到了退休前攒一大笔钱，退休后规划环游世界的打算……
　　不，这些与他无缘了。
　　事实上，从他的监护人们一遍遍强调他的身份开始，就无缘了。
　　“因为你们从来没和我说过：有一天，你们回归尘土，而那个会亲手来取走你们性命的神，会是我。”——这样的话，这个十七岁的小伙子说不出口。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仅仅盯着卡妙。面前的男人与十年前没有多大的变化，或者说实际上他甚至与二十年前的样貌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卡妙还是那个卡妙，样貌不变，与圣域乃至冥界的所有人一样，他们的青春在神的安排下停滞不前。
　　但他们仍然不可避免地在苍老下去，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神。
　　而到了某日，他们总会走入人类的终点。

　　Zon叹了口气，他捧着水杯，但是再也喝不下去了。

　　卡妙正在等他的解释，但他的思绪不可抑止地飘向半年前……
　　是的，那是半年前的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