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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温斯顿的脑袋往前一冲,从睡梦中醒来。
他环顾四周,酒吧里十年如一日地歌舞升平。他的哥们儿热情地向台上火辣的小妞吹口哨,一声连一声,而他竟然打了个盹儿?
温斯顿尴尬地摸摸鼻子,不过还好,周围的气氛太热闹,没人发现他居然睡着了。他想加入到周遭的气氛中去,却发现门德森不在位置上。
“嘿伙计,你昨晚干了什么?”老杰克好好地坐在他对面,他咧着一口黄牙,笑容牵动脸上的每一条肌肉,乱糟糟的胡须随之微微打颤,“找了个甜心?嗯?”说完提起酒瓶子又给自己灌了一口。
温斯顿尴尬地挥挥手:“哦,不,没……我是说我就做了个梦,该死的现在几点了?”
“凌晨三点,离日出还有两小时……我的老朋友,你今天可看起来似乎不太好。”
“我没事……谢谢,”温斯顿按压着一侧头部,皱着眉头说,“就是头疼……你知道我喝酒从来不头疼,但这两天不知怎么的,一喝酒就疼得厉害,偶尔还会睡着,而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可病得不轻,哥们,”老杰克捋了捋他的大胡子,担忧地说,“你知道我有个亲戚就是死在这个病上的,是脑子里长了东西,症状跟你挺像……”
“嘿,别吓我!”
“我没吓你,真的!”
“你吓死我了,”温斯顿叹了口气,“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好怕的。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个人渣,死了活该。”
“别这么说,老伙计,”老杰克劝慰道,“你死了就没那么便宜的酒给我们喝了,想想看,如果不是托你的福,我们怎么能进酒吧这种高档地方喝酒?”
这大胡子一脸诚恳,温斯顿却觉得头更疼了。他们这些酗酒的醉鬼通常只能进超市买便宜酒喝喝,能进酒吧用便宜的价格买中档酒喝也就近三个月的事情。
温斯顿觉得这不对,但他不清醒的脑子又实在找不出什么不对。
最后他问:“门德森在哪儿?”
“那小子?他睡了一觉,醒来说在梦里挨了揍,所以坐进厕所到现在还没出来……呃……你瞪着我干嘛?”
“哦……不,没什么,”温斯顿抹了抹脸,努力让他看上去没那么惊讶,“我想去甲板上吹吹风,抱歉……失陪一会。”
……
温斯顿按着脑袋,扶着栏杆站在船头。海风一吹,他似乎清醒了不少,但仍然头疼。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嘿,他当然知道了……
温斯顿装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有些记忆一旦被翻出来就怎么都压不下去。他没办法自欺欺人,或许是因为他还有点良心。
他现在不仅头疼,而且又想吐了。
一个老酒鬼是不太容易因醉酒而呕吐的,温斯顿自己当然也知道这样的呕吐感并非来源于醉酒,而是心底里单纯的恶心。他对着大海张了张嘴,但什么都吐不出来。他的胃里着实难受,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宣泄……
冷不丁地:“先生,你也是来看日出的吗?”
声音响在耳畔,一个年轻而熟悉的嗓音。温斯顿认得那声音的主人,而那男孩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边,正朝着他微笑——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你……你不是……”温斯顿一惊,差点连他的头疼都忘了,他趔趄地退了两步,盯着那影子般的少年半晌说不出话。
再一次的,他可以透过少年的身体看到铺满星光的天空。
“你应该是在梦里的那个……”温斯顿自言自语道,“不,这一定是我在做梦……”
男孩仍保持着微笑:“为什么要这么说?实际上你一直都活在梦里,不是吗?”
“我……”温斯顿觉得,自己无法反驳。这是事实。
船在海中徐徐前行,他们的目的地并不遥远,只是现在看不到。
少年悠闲地倚着栏杆道:“你离家太久了,先生,而且正在越来越远。”
“那是我希望的。”温斯顿小声地辩解。
“真的吗?可是为什么我从你身上感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恐惧?”
温斯顿笑笑:“你能看穿人心吗?”
“可以这么说。”
这少年没有威胁,温斯顿开始放松下来。他没必要怕一个不会对他产生威胁的东西,哪怕那是个人人恐惧的幽灵。
他摊摊手:“嘿……你看,我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但是你却把我看穿了。上帝高高在上,我信了一辈子基督却从没见到过;而现在,一个幽灵却轻易看透了我。”
“觉得好笑吗?”少年问。
“很好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温斯顿低下头,“其实我很难过,可我只想笑。”他蠕动着嘴唇,最终又抹了把脸,给自己下了个定义:“我很久没回家了,因为我没面目回去,我是个人渣!”
“你抱着这样的想法就渐渐地真的成了一个人渣了,”少年幽幽地说,“这是你真正害怕的。”
“你什么都不明白……”
他打断他:“我明白,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抓住它,你就能远离你所恐惧的东西。”然后他又向他伸出了手:“告诉我,三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
温斯顿从海风的吹拂中清醒过来,他刚刚发现他居然在甲板上站着又睡了一觉。
不……这不对……
那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又升了上来!
他为什么会站在第十二层的甲板?!
临近黎明,天空黑如墨汁,连星光也看不到一点。温斯顿茫然不知所措,背后的值班室里亮着灯,白色的灯光让他的心里好歹有那么点儿安慰。他挪着脚步决定往值班室的门走去,这个时间,他的老朋友应该在里面作观测……
他尽量不要看背后的甲板,他的指尖几乎就要触到值班室的舱门,还差那么一点,只要进去就安全了……
不要往后看……
“你也是来看日出的吗?”
温斯顿闭上眼睛,头疼瞬间剧烈到无以复加。女性的惨叫,以及衣服撕裂的声音如在耳畔……
——不要往后看!
“我来瑞典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在船上看日出呢……”
——闭嘴!
他蜷缩起身,似乎这样能让他的头疼好一点。他感觉到冰冷的呼吸贴上后劲,沁凉的手指触碰他的喉咙……
三个月前。
一切归于起点。
“不!不该是在这里,这不是我的错!”他昂起脑袋尖利地喊叫,“我只是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是无罪的,我……”
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哧笑:“懦夫。”
忽然间,一切静了下来。
他慢慢睁开眼,头痛消失了。他身在12层船头的甲板上,面朝大海,背后的值班室里黑漆漆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人。在海风之下,温斯顿分辨出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的眼角瞟向一侧,他的身边站着两个人。
不好说是不是人,他的眼角只能看到两团黑漆漆的影子,而他实在没勇气转过去正视一眼。
那两团影子也和他一样面朝着海,而且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是五年前来瑞典的,今年二十五了。”
“想过留在这里工作吗?”
“有……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是怎么说呢……最后还是没能保住饭碗。或许回国后会好找工作一点吧,但我同学也说了,现在的海归不是很吃香,也可能会找不到……可我不想当啃老族。”
“回国会不适应吧?”
“啊?哦,是啊……毕竟在这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已经有点习惯了。我很喜欢这里,真的,可我没法留下,这里也不是我的故乡,我最后还是回家的。因为我爸妈在等我。”
“讲一下你的父母吧。”
“嗯!他们是医生,我爸爸自己开诊所,我妈妈是某个学校的校医,他们是很好的人,为了我付出了很多……我妈妈希望我能回家找个男朋友,可我还不是很着急……”
“为什么不着急呢?”
“我……我还没做好准备,我是说……我都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忽然就要和一个陌生人共度一生,我很害怕……”
“你在害怕未来。”
两个黑影共同地沉默了一阵。温斯顿的手紧紧握住栏杆,好支撑着身体不至于瘫软下去。
“未来谁不害怕呢?”那女孩子声音的黑影却先打破了沉默,“因为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有些事是不敢想,而非不会发生。所以我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规划我自己的未来,我觉得我应该出国留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我站在了这里……”
那声音轻快活泼,温斯顿低下了头。
“我不希望我的视界窄小得只看得见周围,我喜欢出人头地的感觉,而且,外面的世界也如我所料一样的好。我的清单上,关于出国留学这一条已经有了,在国外工作这一条也已经尝试过了,接下来我是真的、真的想要找个男朋友!虽然对和陌生人共度一生有些害怕,但是谁不是从陌生到熟识的呢?我想我会慢慢了解他,继而爱上他。我们会结婚,婚礼可以在瑞典——我认识一位瑞典神父,人很好的呢!然后我们会回中国生一个或两个小孩子,我会教导他们,让他们找到他们自己的人生目标!到个七老八十,我会和退休的丈夫一起环游世界,欧洲的好几个国家我还没玩过,还有……”
温斯顿不多的几根头发被额角冒出的冷汗粘在一块,他努力克制着些什么,可在身边越来越兴奋的说辞中,这样的克制即将到崩溃边缘了。
“呼,活着真好,”那女孩子向着还没升起的日出伸了个懒腰,“我喜欢活着的感觉。”
温斯顿觉得他再也克制不住了!他转过身,轻易抓住了那团黑影。他抓住了她的肩膀,他直面着那个女孩子——一个亚洲裔,五官精致,一脸惊恐。
“先……先生,您怎么了?您……请您冷静点,我现在要叫人来……”
“不——!”温斯顿大声向她吼道,“不!孩子,孩子你已经死了,你在三个月前就死了,你的尸体……不……我不知道约翰那混蛋把尸体丢哪去儿了……上帝啊!你不该成为幽灵的,你是无辜的,你是个好人……你应该上天堂,而不是留在这该死的船上!”
他语无伦次地大呼小叫,被他抓在手里的女孩可怜兮兮且惊恐不已,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觉得她只是想来看看日出,却碰到了个疯子。就在她想要大声叫人的时候,那个疯子却松开了她。
温斯顿蹲下身,痛苦抱住头哭泣着重复:“上帝啊……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我当时明明可以救你的……我明明可以救你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值班室的灯“啪”地打开,明晃晃白惨惨的灯光里,有人用力推开了舱门。大块头的水手出现在甲板上,在一小会的讶异之后,转为惊怒。他恶声恶气地吼道:“温斯顿!你这家伙在这里按什么!你怎么上来的?!”
温斯顿依旧沉浸在他的愧疚之中,他抱住头蜷缩起身子喃喃自语,好像打算就这样缩一辈子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颤抖着说,“我很抱歉……我……我应该阻止约翰的,我本可以救你的……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鬼话,”那大块头的水手退了一步,“你要阻止我什么?你是个整天喝酒的醉鬼,你出现幻觉了……”
“不要骗自己了!约翰!”温斯顿扶着脑袋闷声吼道,“你杀了她!你杀了那个姑娘!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把她拖上了十二层的甲板——对!就是这里!我很清楚这艘船上发生了什么,每年的失踪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这群家伙,没几个是清白的!”
他蓦地抬起头,高喊道:“人体器官买卖!你们杀了他们!再把他们的躯壳丢下海!”
“不……温斯顿,那是你看错了,你们这群酒鬼能看到什么?哈?都醉成一滩烂泥了,你什么都没看到,你自己保证过的……”名为约翰的大块头水手一愣,继而道,“好吧,对,你看到了……然后呢?凭着我们多年的老交情也不能让你闭嘴么!!”他突然愤怒地说:“想想看我给了你多少好处,温斯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约翰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撬棍,看来他也并不介意手上再多一条人命。温斯顿想,他或许会死在这里的,被打死,然后被抛到海里。他长期酗酒,每一寸皮肉都浸透了酒精,所以大概就连器官贩子都不会要他的内脏。
可他没来由的一阵安心,他并不后悔与自己的老朋友对峙,并且足以有勇气回忆那天发生了什么。
……
她刚上船就遇到了一个老酒鬼的搭讪。
“嘿~姑娘,请我喝一杯吧~”
“好啊。”
那女孩子爽快地答应了,在吉普赛人和醉鬼们的口哨声中进超市买了一瓶果汁塞到他手里。
“姑娘,你在开玩笑吗?”
“我父母是医生,所以我知道酗酒不是什么好习惯,为你的健康着想,你就把这果汁作代替品吧。”
周围开始起哄。
“温斯顿小姑娘接受了一瓶果汁!”
“娘爆了哈哈哈哈!”
“我女儿现在都不喝果汁了,哈哈哈哈。”
但温斯顿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她也曾夺过酒杯把果汁塞到他手里,但那时他酗酒如命,狠狠打了她。
他女儿和这姑娘差不多大,他女儿是艾米丽留给他的最后的念想……
……
“你杀了她,”温斯顿直起身,他听得到自己嘴里吐出的词句,那几乎不像是他会说的话,“我看见的,你把她拖了上去。”
“是的,没错!”约翰尖叫道,“然后呢?接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干,动手的是别人!温斯顿,拜托你好好想想!忘了她,对你对我还有船上的人都有好处!如果他们知道你是目击者,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我!”
“所以你害怕了?”
“温斯顿!我欠了一屁股债,就靠这外快赚些钱,我保证我没有杀人,我只是个打手!我……我只负责把她带上去而已……”
“你是杀人犯的帮凶。”温斯顿觉得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想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是对约翰充满了鄙视。他听得见自己说的话,还有自己的语气。“懦夫。”他轻蔑地说。
再也无需更多的废话了。
约翰挥着撬棍冲了过来;温斯顿迎着那撬棍扑了过去。
长久以来的恐惧化为尘土,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希望有一日能死得其所,哪怕只能当五分钟的英雄!
黎明的曙光从背后层层向他们的方向推进,当脑袋上挨了狠狠一下后,温斯顿在晕倒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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