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我们的母亲，自你一出生就抛弃了你，然后，她抛弃了我。”
　　安德鲁缓缓地说，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在阐述一个他所认为的事实，这一点本身并没有错。因为他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死了。
　　他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我本来可以忘记她的，但是，我见到了你，一瞬间，我就把她又记了起来。”

　　“她死了。”Zon平静地告诉他，“她并没抛弃你，她只抛弃了我。她原是想带着你一起走的，但是，有人杀了她。”
　　“那么，是谁呢？你告诉我，是谁？”
　　“你做的生意……安德鲁……”Zon忍了忍，“你知道你在做的是什么吗？”
　　“这和妈妈有什么关系吗？”安德鲁轻描淡写地说。
　　“你知道你的生意最开始带走的是谁的生命吗？”Zon再也忍不住，“是你的母亲，安德鲁！你在助纣为虐，帮他们杀死更多无辜的人……”
　　“那是神的希望不是吗？你十七年前不就干过那么一次了不是吗？”安德鲁打断他，“我的弟弟，你既为神祗，为什么会对人类产生多余的怜悯呢？你，可是冥界之神。”

　　他拾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新闻台，又一次国会议题，讨论经济和世界大事，看上去参议员们都很忙。
　　他们的议题之一，是否对希腊某一区域进行经济制裁。

　　对着新闻，Zon眯起了眼睛。

　　“你能发誓——用你□□誉起誓——到现在为止，你完全没有想过重新毁灭一次人类的冲动吗？”安德鲁指着电视，“你看，有一种过去的信仰就要灭绝了，而你，身在其中。”
　　他又说：“冥王哈迪斯大人，当你出生那一刻，我是见证人。我见到一个不会哭的小婴儿——你那么细小、孱弱，可是才出生你就睁开了眼睛。我还记得你用黑色的大大的瞳仁盯着我，一个婴儿，却有了独你一份的威严……于是我知道，你并非凡人。我立刻明白了不久前的日食……或许那就是血缘，我与神有了血缘之亲！这真是个恩赐，我获得了神的恩赐，自那之后，在逐渐的成长中，我莫名有了一种别人所没有的能力，我能看得到人心！”

　　Zon冷冷地指出：“可是你看不透你自己的心。”
　　“不，我看得透，我很清楚我应做什么。”
　　“你杀了人。”
　　“不，我在拯救别人。”
　　“……拯救？”Zon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在给需要的人提供他们应得的东西。他们需要器官，我则需要钱和权利。这是互赢。”他摊开双手，“你不明白，这世上什么生意都不如贩卖生命更值钱，毕竟，人人都怕死。我亲爱的弟弟。”
　　“所以你牺牲了无辜者的生命？安德鲁，你告诉我，你给那些莫名失去生命的人什么了？他们有给你互赢？他们和你是同类，可你却把他们当做了移动的器官仓库！”
　　“是的，”安德鲁无甚所谓道，“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民众都是愚蠢的……那么抹去那些底端垃圾的存在，就是对合理分配资源的高层精英最好的救赎。”

　　Zon震惊地望着他，他觉得这个他在人世的兄长已经疯了。神赐予他的力量并不能给他带来更好的生活，相反，还把他拖进了深渊。

　　“你说得对，”Zon盯着他，“可是安德鲁，你做错了。”
　　“我做错了？”
　　“因为你是人，”他说，“你逃不出人的规则。你没有资格动用神的权利去评判他人。”
　　“我有，”安德鲁眼中忽地闪烁起异样的光彩，“我当然有这样的资格！”

　　他开始焦躁起来，表露出一个精神病患才有的特质。他掐住Zon的肩膀，神经质到歇斯底里却又尽最大限度克制住自己：“因为我的弟弟，是神明！你就在我身边，你……就是我可以评断他人的一切！”

　　他掐在他肩膀上的手因为用力而发抖，Zon想，这个男人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一串兀长的咒语从他口中冒出，黑漆漆的房子里，每一寸都腾起一种诡异的红色光彩。Zon看得到那些红色如血液在血管里游走一般流淌在墙壁的每一寸，然后渐渐向下，涌向沙发这边，直至在地板上聚起一个圆……
　　那是个古老的法阵。复杂而妖异的花纹自那个圆中一片一片地浮现，直至结成一个完整的阵法——这个阵法，把神明困住了。

　　安德鲁，抓住了自己的弟弟。

　　“我观察了许久，我知道你只有在梦中才能操纵人心，所以我选择了在你清醒的时候——你弱小，毫无反抗的力量，”安德鲁向他的弟弟道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没有这计划，但是现在，抱歉……”
　　Zon端坐在沙发上，他的神情有些无奈：“你拥有这样的力量，却不想怎么改变自己的生活……安德鲁，我真为你而感到悲哀。”
　　“改变？”安德鲁霍地站起身，“像你那样吗？小少爷！你过了十七年被所有人宠爱的幸福生活，你看不到人心最险恶的部分！你永远不知道我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得到现在这样的力量，而为了获取这样的力量，我又放弃了多少东西！”
　　“有些事……”安德鲁说，“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了。”

　　他摘下他脖子上的十字架，那十字架旋而化为了一把匕首。那是冥王的剑，安德鲁用借来的神的力量解开了这弑神凶刃的一部分封印。
　　“看来，我也只能将它变化到这个程度，看不到他的真容，还真是遗憾，”他把匕首抵在Zon的脖子上，“我听说这是一把弑神的剑，那么将它用在你自己的身上呢，冥王大人？这会怎么样呢？”
　　“你打算犯下弑神的过错吗？”Zon却仍波澜不惊，他责问道，“你有能力在弑神后，扛起神的重担吗？”

　　安德鲁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的态度表明了一切。

　　“最后问一句，Zon，你问了我的真实，那么你的呢？哪一边才是你的伪装，是人类，还是神？”
　　“我不知道，”Zon也回以微笑，“因为当降临在这世上之后，我就再没想过自己有你所说的那么伟大。”
　　“呵……”安德鲁的喉咙里咕哝了含糊的一声，随即说道，“冥王陛下，您还真是个诚实的骗子。”

　　随后，那把匕首刺进了神的喉咙……

　　……

　　“——砰！”

　　枪响，划破了这片富人区夜晚的平静。也撕裂了虚伪的表象。

　　安德鲁眼前，那些血红的墙壁、阵法正自龟裂，如玻璃般碎成一个个细小的碎片，那个血流满身的神祗闭上了双眼。
　　“你可以杀死我，”神说，“但却什么都得不到。”

　　然后，就连这个身影也逐渐远去。

　　安德鲁的眼前如同盖以黑幕，然后再倏忽亮起，他的眼前没有什么血和咒语，他的房子安然无恙。
　　他的弟弟，正好端端地站在门口。

　　“神赐予的力量，当由神收回，”对于安德鲁的惊诧，他报以失望，“是的，我一直都很清醒。所以我也并没有告诉过你，无论我清醒与否，神的力量都与我同在。”

　　他让他做了个梦，做了个……毫无希望的梦。
　　在这梦里，安德鲁抛弃了最后的血缘之亲，放弃了最后的人性。

　　他捂着肩膀上正在流血的枪眼，倒退了两步。Zon的手里没有枪，子弹是从开着的窗户外射进来的。所以，这个少年并不是一个人。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独自进入这幢房子里。

　　Cyril因为枪声而叫得更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很快，警察就会来到这里。

　　“我真不明白，”安德鲁倚着墙角渐渐下滑坐到地上，“原来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送你哥哥进监狱的吗？”
　　“人类应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杀了人，安德鲁。”
　　“你发现了我是联络员，”安德鲁不解道，“那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是你哥哥的呢？”
　　“因为样貌，”Zon叹了口气，“克里斯说得对，你我有相似，不过你的轮廓，更像爸爸……”
　　“你是神，你在撒谎！”安德鲁尖叫道，“你没有遇到过爸爸！你出生后就被抛弃了……”
　　“我见到了，”Zon平静地说，“在地狱最深处的垃圾堆里，我翻出了他的灵魂。”
　　如同被当头棒喝，安德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啊……对，你是神明……你当然见得到他……”
　　“我还见到了妈妈，你的眼睛很像她。”
　　“妈妈……好吗？”
　　“她很久之前就死了，她留在世上，到最后也仍惦记着你。”
　　“你是怎么确认我是你哥哥的？”
　　“我偷了你的献血针头，去验了DNA。”
　　“DNA，那的确……无法辩驳……”安德鲁舒了口气，“我还以为……巫术能掩盖一切……没想到，最后居然败在人类的科技上……愚蠢的生物密码……”

　　他因为失血的寒冷而缩成一团，缩在角落里，可怜而可鄙。Zon站到他身边，他还有很多疑问想要得到答案。

　　“为什么杀死他，为什么杀死克里斯！”他揪起安德鲁领子把他提起来，“咒语在他身上的确减弱了，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想起你！你没必要杀了他！还有那些学生的死，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安德鲁挥开他的手：“无可奉告。”他皱了皱眉头，继续捂着肩膀，那个伤口看上去就很疼。“那不过是某个任务，为了给客户提供需求，能有什么目的？”
　　“那么，客户的名字是什么，你的那些客户，全部都是名流，对吧？！”
　　“所以你的目的是这个吗？”安德鲁笑道，“Zon，你是为了得到名单才接近我。因为在梦里你没有办法获得实物的名单所以你才用凡人之躯接近我……”
　　“把名单给我。”
　　“我不能给你，也不想给你，”安德鲁再一次用力掐住Zon的肩膀，好撑住自己的身体，“因为我不希望你与那些人，那些东西接触。哪怕你是神……也会被那些东西污染……你会被人心污染，你怎么可以被人心污染……那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掐住Zon肩膀的手渐渐松开，接着，他还是坠了下去。

　　“安德鲁！”Zon撕开他的衣服，在他的心脏的位置，逐渐呈现出一个黑色的漩涡。“你对自己下了咒？！”
　　“下……咒？”安德鲁的眼睛正在变得空茫，“咒……或许是很早以前就被下好了，我的人生……就是一场该死的诅咒……”

　　Zon托着他的头，但安德鲁的呼吸还是越发困难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作为神，无法安慰这个人类。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个恶人。

　　“Zon……你是神明，你的手，仍然是干净的……以后……也会一样干净，”他揪住Zon的衣服，“你要记住这个……我就……告诉你……”
　　Zon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以神的名义起誓。”
　　于是，他似乎松了口气，也松开了手，指向院门：“让Cyril进来……它……在外面叫了很久了……”

　　Zon迅速地跑去开门，然后再来到他身边。安德鲁的眼睛里已经映不出人影了，他只能摸索着把一枚物什塞进了Zon的手中：“Cyril……Cyril……我的弟弟……我……我是个恶人……”

　　然后，他停下了呼吸。

　　屋内有阵风平地而起，拂过Zon的耳畔，它轻轻地说：“……但是，请原谅我。”

　　这就是安德鲁最后的遗言。他死了，最后，就连自己的灵魂都没有留下。他胸口的黑色漩涡吞噬完他的生命和灵魂，便逐渐缩小，消失不见，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个世上的很多人，当他们死去时，也如同从未在世上出现过一样。

　　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一边悲鸣一边舔着主人的脸颊，但是安德鲁再也醒不过来了。
　　“Cyril……”Zon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或许是误会了什么，他竖起耳朵，遵照习惯迅速打开了那个音乐播放机，然后再跑回来舔着安德鲁的耳朵，好像放一放音乐，他的主人就会活过来一样。

　　不知是什么时候，安德鲁在播放机里放了加州旅馆的碟，他好像很喜欢这首歌。

　　一段长长的电音吉他前奏之后，那喇叭里开始唱到：
　　行驶在昏黑的沙漠公路上，
　　凉风吹过我的头发，
　　浓烈的大麻味道，
　　散发在空气中，
　　抬头遥望远方，
　　我看到微弱的灯光，
　　我的头越来越沉，
　　视线也变得模糊我不得不停下来，
　　寻找过夜的地方，
　　……

　　安德鲁的家中的确共有二十四个摄像头，但是他坚称有第二十五个。他最后塞给Zon的那个物什，是一枚造型精巧的钥匙。当Zon看着那只狗时，他突然明白了，这只狗，正是活动的第二十五个摄像头。
　　Cyril抬起头看了看他，他脖子上的狗牌在门外警察电筒的强光下熠熠生辉，Zon将之翻过来，看到了那个细小的锁孔。

　　……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
　　多么美丽的地方，
　　多么可爱的脸庞，
　　加州旅馆有如此多的房间，
　　一年四季无论何时，
　　你都可以在这找到地方，
　　……

　　他看到，电视里那些国会的议员，在一本正经的表面之下，有多么憧憬这一晚的舞会。他还看到了克里斯父亲的脸，他丧子才不久，但是已经坐到了自己该坐的位置，丧子之痛在他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们衣装革履，他们谈吐不凡。
　　他们是精英，也是那么多凡人中的一员。
　　他们留恋世间，宛如他人。
　　他们害怕死去，宛如他人。
　　他们爱他们的权利和金钱。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加州旅馆。

　　那歌声唱到：
　　欢迎到加州旅馆来，
　　多么美丽的地方，
　　多么可爱的脸庞，
　　在加州旅馆他们纵情狂欢，
　　多么美妙的惊奇呀，
　　为你带来堕落的借口，
　　天花板上镶嵌着镜子，
　　冰镇着的粉色香槟，

　　这时她说，
　　我们其实不过是这里的囚徒，
　　甘心被自己所驱使，
　　然后在主人房间里，
　　人们举起狂欢之火，
　　他们彼此间用钢刀相互砍杀，
　　却不能杀死心中的恶魔，

　　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拼命跑向门口，
　　我必须寻找来时的路，
　　回到从前的地方，
　　放松点，
　　值夜的说道，
　　我们安排好了接收……

　　——你想什么时候结帐都可以，
　　——但你永远无法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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