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乔的家位于斯坦福附近的一片学区房。这里的房子不好不坏，但因为是学区房的缘故，怎么样都要比别的地方的房子贵一点。乔单身，没有孩子，所以他会买这里的二手房就难免有些奇怪。
　　“我是十年前买的，”他解释道，“那时候地皮还没炒得那么快，也不存在什么学区房的概念。我只是想……如果我的孩子在这里读书或许可以近一些，没想到现在房子升值成这个样子。”
　　“你今年几岁？”Zon看似心不在焉地问。
　　“二十七。”
　　“十年前你才十七岁，”Zon说，“那时候你还未成年，怎么买得起房子？”
　　乔有些不好意思：“就像你那样……我也有个有钱的监护人。”

　　他似乎不太愿意说下去，Zon也无意在这个问题上过于纠缠。

　　“你不觉得你十七岁的时候思考自己孩子的问题有些太远了吗？”Zon转而问道。
　　乔转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那么你呢？你现在十七岁，你会思考些什么呢？”
　　“我……”Zon一噎，他想到他所思考的那些关于人类的问题，博大得更为遥远，更不现实。“我不知道，”他随即含糊道，“我以为读书是大学生能想到的一切呢。”
　　乔不禁有些哂笑：“你实在太单纯了，Zon。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会认为读书是一切呢……我们到了。”

　　他把车靠边停好，围墙里传来一阵狗叫声。

　　“Cyril，安静，”他下了车，朝围墙喊了声，“我带了个客人回来。”

　　于是那围墙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乔走去打开门，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摇着尾巴扑到他怀里对着他的脸舔来舔去。他接受了Cyril的“袭击”，一边用力挠挠他的脖颈：“嘿……伙计，你想我了吗？嘿……可以了可以了，快停下……”

　　等那只拉布拉多舔够了，乔才想到被他带回来的客人。“不好意思，他独自在家里一整天，可能有些寂寞了，”随即他侧了下头，“来，进来吧……要我帮你拿行李吗？”
　　Zon拖着他的行李箱慢腾腾地从车子里钻出来，礼貌而客气：“不用了，我自己来，谢谢。”

　　他看得出乔纳森很开心。或许是因为终于有人来给这个单身汉的家注入些热闹的气息，毕竟再怎么样，一只宠物仍然代替不了一个人给予另一个的温暖。
　　乔家里的家具看上去有些旧，但与其他的单身汉不同，非常整洁。看得出他是个懂得生活的男人，而这样的男人居然单身到现在真是有些不可思议。Zon看到客厅的电视柜边搁着几盒CD，他翻过最顶上的那个，是《加州旅馆》。
　　“你喜欢音乐？”乔纳森注意到Zon的举动，“如果你想听，可以用那个播放机随便放。”
　　“上世纪70年代，老鹰乐队的旧版黑胶CD，你上哪儿搞来的？”
　　“Ebay，我看到有人卖，于是就买了。”
　　“万能的Ebay，真是好运气，”Zon对这张CD翻来翻去地看，“我有段时间也想买，但是这种绝版的东西很难买到。”
　　“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
　　“哦不用，”他小心翼翼得将那CD搁回原位，“我喜欢这首歌，但是并不是发烧友。你知道，比起旧版我更喜欢94年不插电的现场版。”
　　“那个版本也不错，但我这个人比较怀旧，”乔纳森笑着进了厨房，“对了，你吃过了吗？要不要吃些什么？”
　　Zon一顿，然后说：“不用了，我不饿。”

　　乔纳森立刻明白了什么，他合上了冰箱的门，慢慢挪过来：“其实前几天我就知道你朋友的事了，我感到很抱歉。”

　　他正在努力开导他，Zon想，但这无济于事。

　　“我今天下午参加了他的葬礼，”Zon说，“但是三天前，我们还一同走在大街上。”

　　乔纳森的神情有些凝重了，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感受……”
　　“你知道？”
　　“因为……我的父亲，”乔纳森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同时还拍了拍沙发作了个邀请的手势，“坐，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Zon在他身边坐下，听他讲。
　　“我的父亲是个军人，参与了几场现代战争……但是他本人说，那些战役如同侵略，实际上并不光彩，所以也并不有名。”
　　“你父亲是个善良的人。”
　　“是的，他是个勇者，也是个好人，”乔纳森深深吸了口气，“但是好人也会犯错误。他在战后回家，性情大变……我从来没有埋怨过我的父亲，因为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病了，他原本并不是那样的人，是万恶的战争改变了他。”
　　“他得了什么病？”
　　“PTSD，”乔的眼神里头一次出现了哀伤，“你听说过这个词汇吗？”

　　——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简称。
　　可以说，这是一种精神疾病。上过真正战场的士兵中有一部分会患上这种病症，其成因比较复杂，但其实也并不难想象：当尸体和死亡连续不断地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有几个人能保证自己不会发疯呢？

　　“我的父亲，他原本是个好人，”乔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可是自从战场回来后，他变得暴力和酗酒。作为伤残退伍兵，政府又没有给他最基础的福利保障，他开始放弃自己，游荡在街头，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后来呢？”
　　“他不愿意工作，也不愿意去看心理医生来寻求帮助。他从一个好人，变成了一个糟糕的人。但他有时对我很好，哪怕挤不出什么钱，也一定要给我买生日礼物。我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过生日……他好像恢复成原来的那个他，很温和，很快乐。我们一起唱生日歌，然后吹灭蜡烛，我还记得我的愿望是：我希望爸爸不要再变得粗暴凶狠，以后就像现在那样就好……一直那样……”

　　Zon皱了皱眉头，他猜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乔纳森继续道：“但是第二天，我却发现我叫不醒他了。那一年我刚过十二岁，我知道了什么叫人生无常。”
　　“因为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自语。
　　那只拉布拉多凑到他身前，又转而趴伏到Zon脚边嗅着这位客人的气味。Zon摸摸他的头：“Cyril是个希腊名字。”
　　“因为我喜欢希腊，那个国家古老而美丽，大部分遗址还保持原态。我觉得很难得。”
　　“你真的很恋旧，”Zon说，“对于人类来说，这也很难得。”
　　“好啦！时间不早了，”乔纳森却站起身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来给你整理下房间，不然你今晚只能睡沙发。”
　　“我不介意睡沙发。”
　　“可我介意，孩子。我有两间卧室，可是客人来了我却让他睡沙发，这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他抬步匆匆上了二楼，Zon跟着他上了楼。二楼有一个厕所和两个房间。一间是乔住的主卧，还有一间上了锁，乔打开门，扑面而来一股灰尘的味道。

　　这个房间似乎被放置很久了，里面的家具比其他屋子的还旧，但是设施一应俱全，只是很诡异地统统蒙了一块白布。正如同屋子的主人本是为了等一个久归的人才准备这个房间的那样。

　　Zon有种违和感，似乎他不应该踏入这个房间一样。他忽然升起一个想法：他不是那个久归的人，没资格住在这里。
　　“我真的可以住这个房间？”他向四周打量，“这难道不是别人的房间吗？”
　　可乔纳森误解了他的话：“你放心，这屋子里没死过人。从我买入的时候它就被空置了，里面的家具和装潢都是我搬进来的时候新买的，只是很久没用过而已。”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乔纳森已经揭开了一块块白布，他打扫了一番，Zon跟在他身后，但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好啦！”在忙碌了一个小时后，他拍了拍手，“看，这个房间不错吧？”

　　这个房间是很不错，而且甚至比主卧还要好。朝南朝东各一排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个大阳台，站在阳台上远远可以看到斯坦福的几栋教学楼。

　　现在是夜晚了，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几盏路灯亮着微弱的光线。与之相应的是，乔那开心兴奋的脸。但是他的表现并不难以理解。

　　这屋子在这里，等了十年。或许十年里，乔一直都在寻找可以住到这房间的人，而今天，他终于找到了。

　　Zon听着乔喋喋不休地对屋子各个物什的使用说明，心头不由得升起一种感慨。他是应当感到悲哀的，可是并没有，他只是感到感慨。
　　他感慨于一个人类的执念如此之深。

　　就像窗外的路灯。幽暗之中，人的心中始终保留着一点点微弱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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