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

　　“沙加沙加……你睡着了吗？”
　　“没有。”金发的年轻男子闭着眼，盘腿坐在处女宫的蒲团上。“你想与我聊天吗？”他的语调柔和，闭合的双眼如能视物般“望”向Zon的方向。
　　Zon有了点畏惧，他小小地退了一步，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墩。

　　于是，他看到被众人称为最接近神的那个人很轻微地笑了一下。

　　“你笑了，”小孩子坐在地上好奇地说，“你能看得见我摔跤？”
　　“能。”
　　“可是你的眼睛明明闭着！”
　　“能视物的眼睛何止脸上这一双。”
　　“还有哪里？”小孩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难道人的眼睛不止长在脸上的吗？还有哪里有？”
　　“还有……”沙加终于睁开了双眼，指向了Zon的心脏，“这里……”
　　“这里？”小孩摸了摸胸口，他什么都没摸到，也不明白沙加在说什么。当他抬起头时，只觉得沙加的眼睛真好看，水蓝水蓝的，比撒加和加隆头发的颜色还要蓝，配以他一头金色的长发，Zon想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散发着光芒，璀璨而荣耀。

　　“沙加，”小孩子很容易地就慨叹出了心声，“你的眼睛真好看……”
　　“是吗？”
　　“我以为你看不见呢！你的眼睛明明能看到呀！为什么要闭上双眼呢？”
　　沙加又笑了：“这个问题，很久以前有谁也曾问过我。”
　　“那么，为什么呢？”小孩子坐在他面前，十分好奇。
　　“我当时说……”沙加回忆道，“‘因为，已经不想再看见了。无力阻止的事情太多，既然如此，不如不要看见的好。’”
　　“你不想看到什么呢？”
　　“只有我一人领悟超越死亡，他人却还在痛苦的生存中挣扎。这世间之事不会因我一人而作任何改变，我所见仍是阿鼻地狱。那么，这样的领悟对我而言又有什么价值呢？”
　　小孩子瞪大了眼睛：“我听不懂……”
　　“对你来说为时尚早了，”沙加叹了口气，“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他伸手摸了摸Zon毛茸茸的脑袋：“明白失望与憎恨是多么无力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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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on和克里斯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一路上，Zon沉默不语。

　　“唉……”克里斯耐不住沉默，出声道，“我听芭芭拉说啦！那个人渣的事情……”
　　“……”
　　“这个嘛……或许他的确不怎么样，但我觉得，至少你没有揍他的理由。”
　　“……”
　　“老实说，Zon，你太冲动了……我以为你是不该冲动的……”
　　“别教训我……”Zon说。
　　“我没有教训你，”克里斯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我只是觉得……觉得原来的你不应该会那样！太不像你了！”
　　“那么，怎么样才像我？”Zon抚着额头，“太可笑了……”
　　“可笑？”

　　他们恰巧经过一家家电中心，柜台里一排的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Zon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在你们眼里，我应该怎么样？”他心不在焉地敷衍，“克里斯，你什么都不知道……”

　　电视里，几个老头老太正静坐示威，他们拉出的条幅写了大大一行字：我们要圣域，希腊靠边站！
　　Zon仔细辨别，发现他认识这几个示威的人。他们就住在圣域山下的小镇里，从古至今受到圣域的管理和照顾，圣域里每一个人出生前他们就住在那里了，顽固地抵御着外来文化的侵蚀，坚持着对女神的信仰……
　　Zon记得，小时候他骑着艾欧里亚饲养的狮子，从街道的这头逛到那头，一路上都会收到不少街坊们塞给他的食物，往往一路逛下来，圣域的伙食就得到了解决。

　　长久以来，圣域称信仰女神之人为：人民。
　　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以称之为人民的只剩下那可怜的一个小镇的人口。他们还是人民，但同时也是亲人、同胞、邻居……

　　圣域为他们而战，那么现在，他们为圣域而战。在他们眼中，这样的示威单纯无比，他们只是想在这样物欲横流的时代里找到一点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可怜的老百姓。

　　那新闻的旁白如此评断：美国支持希腊领土完整统一，坚决反对任何组织对于他国领土进行分裂独立的行为。

　　——所以，可怜的老百姓。

　　站在Zon身边一同观看节目的妇女轻声说：“愿上帝保佑他们。”
　　她满脸慈悲和同情，正如一个真正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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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on想到他十三岁那年回圣域过暑假的事。那时候的局势还没有现在这么紧张，只是希腊政府派来的官员会时不时前来骚扰。当他到达山下的小镇时，远远看到来接他的沙加正在被一个神职人员纠缠。他认出那是附近教堂的牧师，那个教堂离得很近，他站在小镇的边缘，还能看到那教堂顶端的十字架。
　　他走过去，听到那牧师说：“……信仰上帝，上帝会保佑你。”
　　沙加报以微笑，对此不作任何回复。
　　当牧师看到Zon时，他也走过来，说了同样的一番话。
　　“我没见过上帝，”正值叛逆期的冥王摊了摊手，“你见过吗？”
　　那牧师张了张嘴，他可能要说：上帝是无形的，因为上帝不允许世人崇拜偶像之类……
　　“等我见到他，我再考虑相信不相信。”Zon抢在他前面开口道，并且指向教堂，“否则，为什么要修建那样的建筑来彰显上帝的权威呢？上帝有亲口要求过人类修建这样的东西？”

　　然后他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和沙加往山上去。

　　“我从小听说，您是圣人……”在沉默了一阵后，Zon开口道，“所以我想问，方才的情形，您为什么没有开口辩驳呢？”
　　“因为没有辩驳的理由，”沙加温和地说，“我并不熟悉他，而他的信仰对他来说，也是唯一正确的事。”
　　“可他干扰了别人。”
　　“而我们的存在了也干扰了他。”
　　“我读了他的内心，他是梵蒂冈派来感化我们的。梵蒂冈始终认为，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教皇，并且也鼓动世人拒绝承认圣域的存在。他们认为我们应被上帝惩罚。”
　　“那样的话，就让他们那样做。即便否认，我们的教皇也始终在这里。”
　　“可是，您不觉得遗憾吗？”Zon有些失望，“您是在放任人类的态度，而这样的态度最终会把你们、以及诸神统统遗忘的。”
　　“旁人的看法众口难调，如果历史的潮流是这样的，那就遗忘吧。”
　　“可是……”
　　“Zon，”沙加正色道，“你知道，人类为什么要有信仰吗？”
　　“为什么？”
　　“因为人类需要，仅此而已。”沙加说，“人类独立自主，但是心灵的某处总有空缺，而能填补空缺的领导者，以前是那样的神，现在则是这样的神，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变。”
　　Zon叹了口气：“那么，人类的未来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人还是人，无论怎么给他物下定义，大地还是大地，太阳还是太阳，星星还是星星……”

　　沙加的话很有趣。他的话一向都很有趣，需要琢磨一阵。

　　Zon暂时不想去研究他话里的隐喻，他决定换个话题：“我以前，想成为您那样的圣人。”

　　他的话衷心而诚恳，那是他很幼时的想法，那时候，还没有人和他说他是冥王哈迪斯，所以他的目标便是那个完美的、最接近神的男人。

　　但是沙加却说：“那样会很累的，Zon。你是神，总有一天你会走上神的道路……而圣人，最终只是人。只要是人，都会犯错。”
　　“那么，神就不会犯错吗？”Zon反问了。
　　“那么……就看人对神所下的定义了，”沙加的回答模棱两可，“如你那样的，是否是神，由你自己判断。”
　　“……”
　　“毕竟，即便是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承认，那样的你，也可以成为一个神。”
　　“……”
　　“你就是你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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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上帝保佑你。”妇女发现了Zon在注意她，和蔼地向他打招呼后便离开了。

　　电视上的频道自动切了一个，电视上的主持人正在口沫四溅地评论某大国对某岛屿的主权是毫无根据的，不符合民意的，不民主的——却丝毫没有考虑这个岛屿对那个国家的历史意义。

　　Zon听到自己的喉中轻轻“呵”了一声，非常轻微，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但是克里斯却切实地捕捉到了。他注意到Zon在看的东西，两个前后矛盾的节目。

　　“这……就是政治，”克里斯有些尴尬地说，“一切以统治者的利益为前提，媒体是统治者的喉舌，人民不过是被利用的工具，跟着主导的舆论随风摆柳——无论是不是民主，大抵都是这样的。”
　　“你的理解？”Zon好奇道，“我不知道你这么关心政治。”
　　“不，是我的父亲，”克里斯挑了挑眉，“好吧，总之，他是个政客。”
　　“嗯哼。”
　　“我讨厌他，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是他说的话，有时候很对。”
　　“……”
　　“丘吉尔也曾说过，二战本可避免，是愚蠢的公众逼出来的战争。他还说人民目光短浅，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聊聊都是没有远见的看法……他似乎看不起人民，但他就是个被公认的伟人。这很矛盾，但人民的舆情就是这样的，所有的人都喜欢跟风，包括我也一样。政治家是最不能创造直观物质价值的职业，可是人民一边痛骂它，一边又需要它；一方面每个人都想成为领导者，可是一方面，每个人都想要可领导他们的坐标。我讨厌从政，所以才会躲到斯坦福学完全不同的专业，我老爸很失望，可是这是我的选择……”
　　“你只是不想负责任。”
　　“当然，权力越大，责任越重，受到民众的期许也越多。我并没有那种能担当重任的天赋，但是有些人有，所以他们成了政治家。”克里斯笑笑，“而我也不希望成为领导者，我也希望被他人领导。”
　　“美利坚弘扬民主，”Zon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人民会希望被领导？”
　　“因为人民需要，”克里斯说，“就像人民需要民主，所以人民也需要被领导，仅此而已。”

　　领导者的出现是遵从了人民的意愿，他会成为一个独裁者还是成为一个无私的圣人，全都是因为人民的选择。人民对神的信仰，或是转移到了人身上，或是转移到了别的神身上。他们曾经因旧神而相信自己的生活会更好，现在，则是因为总统和新神。

　　节目又换了一个，这一次，播放了中东地区恐怖分子造成的惨况。人们因为信仰而互相斗殴，所谓的圣战执着神的旗号，却行着不义的事。他们所正进行的一切，同样也遭到了民众的谴责。

　　Zon现在能体会到了，沙加曾说的话，以及现在，他的挫败感有多么无力。

　　那些有信仰的人互相杀伐，那些没信仰的人互相指责，统统都是打了正义的旗号。

　　因为他们需要这么做，仅此而已。
　　因为时代变迁，仅此而已。
　　因为诸神不再被需要所以才会被遗忘，如此而已。

　　世间一切，唯有顺应自然。

　　“不……”Zon摇了摇头，后退，“为什么要顺应这样的自然？为什么诸神必须被遗忘……为什么……世间会有这样不可逆转的法则……”

　　“法则？”克里斯不明所以。这个凡人，他猜不到神祗的心中刚刚想了些什么。因为只是凡人，只是众口难调的民众中的最普通的一个……

　　这个世界正在与自己远离，周遭的一切正在逐渐陌生，Zon想，正如诸神离开那样，他也有离开的那一天。他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但他从未希望那一天会这么快到来。

　　“哈迪斯大人……”

　　有一种呼唤自耳边响起，他的耳朵里轰响起一阵耳鸣。他抬眼望去，看到马路的那边，一个亚裔的白衣小女孩，正微笑着望着自己。

　　“哈迪斯大人……”她如此呼唤。

　　“巴贝雷特……你在嘲笑我……”Zon在马路上突然笑道，“你是在嘲笑诸神的无力，对吗？”
　　那个“巴贝雷特”仍保持着微笑，可她的眼中略带悲悯，她在悲悯一位神祗、一群神祗，或是一群凡人。

　　Zon看着那个十年前的漏网之鱼，看她就在马路对面向他致意，然后走远……

　　Zon想要穿过马路，他的行为在外人眼里如同正在梦游。

　　“Zon，你去哪儿？”
　　克里斯在他身后呼喊了一声，Zon犹豫了一下，在那白色的身影即将消失之前还是下定决心跟了过去。他跟着穿过了几条小巷，在下一条街的马路中央终于追上了她，然后只差一点他就能抓到她了……

　　下一刻，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帕拉阿图市川流的车辆和人群一瞬间既听不到也看不到了，那些高楼大厦也如隐没如黑暗中一般。Zon的眼前只有一棵树。

　　一棵白色而光辉的树，穿破了黑暗，出现在他的眼前。树冠广博，枝杈持续向上延伸，在那虚空之上，是无限的宇宙。

　　这黑暗之中，唯有这棵树，扎根于地底，无限的光芒自枝干中流淌，生的气息源源不断，绵延不绝。

　　“生命树……”他知道那是她的幻象，“我以为七岁那年，我已经把它砍倒了。”
　　树下的角落里，她就站在那里。
　　“生命树……”她重复道，“除非一切生命从这个星球消失，否则，是不会倒下的。”

　　Zon向下看去。它扎根于地脉，那些源源不断的光辉，来自地核深处。

　　“好久不见，冥王哈迪斯，”她说，“同时，也是诸神最后的遗留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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