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你很难保证，你的朋友将永远如一。

　　玛姬找到安妮的寝室，她的室友起床开门，一边还揉着惺忪的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玛姬坐在手术室门外抚着额头，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描述她这一晚上的心情。她的朋友快死了，但她却无能为力。
　　“她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她说，“如果我早点知道这一切，或许可以替她分担些心理负担。她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我不明白……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和她开这种玩笑。”
　　因白血病引发的并发症，安妮已经发烧昏迷一整晚了，医生说她可能活不到下个星期。但距离下个星期还有三天……
　　“她几天前还和我说，明年的假期她想去哪里玩。她的理想是进时代周刊做编辑，她还想给她爸爸重新买一辆车，还有……”玛姬撇了撇嘴，揩去眼角的泪水，“不过几天，这些都变得太遥远了。”

　　Zon站在她身边，什么都没说。或许这个女孩宁愿相信她的好友今晚的到访是为了告别，她相信灵魂不是吗？那么灵魂来与亲友告别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
　　人死之前，灵魂就会离开身体，于是人体便会少了那么21克。
　　该死的21克。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宣告急救成功，不过因为病人过于虚弱且因不知名的原因不可逆转，这样的安然无恙不过是暂时的。几个小时后安妮醒来，她对坐在身边的玛姬无动于衷，无论她和她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当她看到Zon走进病房时，空洞的眼神却陡然一亮。
　　“玛姬，你可以出去吗？我现在只想和他聊聊天。”她的双颊凹陷，对幼时的好友语气冰冷，目光却紧紧盯着Zon。这目光如同垂死挣扎之人看到最后的希望，而在其之外的东西，都已经不重要了。

　　玛姬无法拒绝，门关上了。现在病房里只剩下这两个人。

　　Zon在她身边坐下。
　　安妮吐了口气，这个枯槁的女生几乎是在用全力维持每一次胸口的起伏，似乎下一秒她就会停止这样的节奏而死去。
　　“你知道我想要谈什么，”她的目光却仍炯炯有神，“我知道你。”
　　Zon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是什么，你的身份，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您会来到这样的地方。这是个普通的学校，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所学校呢？”
　　良久，Zon缓缓地回答：“我是人类，作为人类到学校读书，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是的，普通的人类接受教育很平常……可是……”
　　那个女生颤动着嘴唇忽然使出所剩无几的力气用手绞紧身下的白床单，Zon可以清楚看到床单边缘每一道绷紧的皱褶，那是属于这个人类的对命运的抗争。
　　“可是你！”她愤恨地说，“你并不是凡人，你是冥界之身，与死亡为伍！这就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你在憎恨我。”Zon的语调平板。
　　“是。”这个女孩飞快而肯定地回答。
　　“你认为是我的求学招引了死亡。”
　　“呵……不是吗？看看这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校园，人人自危，还能算是个平常的学校吗？”
　　Zon平静地说：“你口中的死亡阴影，是最近的校园死亡案件吗？可是关于这些你的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吗，安妮？”
　　“闭嘴……”
　　“你谋杀了你的同学。”
　　“闭嘴。”
　　“为了可以令你的病躯得以苟延残喘。”
　　“闭嘴！”
　　“安妮，你在逃避这些问题，”Zon说，“你大可以与我谈谈这些，不用拐弯抹角地提出你的愿望。毕竟，我们的对话即便被录下来，也是无法作为证据的。步入现代科技的人类不会相信这样的谋杀手法，他们宁愿相信一颗炮弹能令世界改换次元，也不会相信一个女生为了活下去而诅咒自己的同学。”
　　这回轮到了安妮的沉默。她可能在思索怎么把自己的要求说出口，也可能在思索如何撇清与谋杀案的联系。
　　不过她最后放弃了。
　　“你是神，不是吗？”她说，“所以我有什么想法，我不必说你也是知道的。”
　　“……”
　　她继而充满希望地侧过头向他望了一眼：“你可以让我完好地康复并活下去的，对吗？”
　　“不。我不能那么做。”她听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可是你是神！”她再一次央求，“求你……”
　　“即便是神，也不能违反规则。”Zon的语调带了一丝温和，说出的答案却无意浇灭了安妮所有的希望。
　　她绝望了。
　　“不……不！为什么是‘不’！”安妮迸发出以虚弱的病人而言所能表达的最大痛苦，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想死！是神欠我的！是神与我开的玩笑，给了我希望却又夺走它！为什么……为什么……”
　　Zon在她的嚎哭中继续平静地说道：“神明没有亏欠你，没有亏欠任何人。安妮，为什么你不换个方式想想呢？事实上你在小学的那一年理应死去，但是神给了多出来的十几年时光，让你活到现在，拥有了一段普通年轻人都向往的生活……”
　　“只能活到现在……我宁愿当时就死去！”
　　“你这么肯定吗？”Zon惋惜地说，“不，你不用回答，我看得见你内心的憎恨。”
　　“是的，我憎恨你！”安妮抽噎着，咬牙切齿地说，“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本来我可以自己治愈我的疾病，如果今天晚上受祭的灵魂可以来到我身边，我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干扰了它，你干扰了我！我将因你而死……”
　　“你因你自己而死，”Zon叹了口气，“原本，我是不想告诉你的。可是，你打算伤害我的朋友了。告诉我，安妮，你的咒语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会说的。”安妮决绝地撇过头。
　　“你可以选择，”Zon耐心地说道，“那么，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实：你的白血病并没有发作。”
　　安妮的脑袋动了动。
　　“你小学那年的痊愈，的确是神的恩赐。从此以后，你本可以与一个常人那样活下去的，甚至在来到大学之后，你都未曾发作。安妮，我能看得出，你除了遭受咒语的反噬之外，身体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疾病。”
　　“你说谎！”安妮又扭过头来，“我有医院的诊断书！”
　　“是哪一家医院的诊断书。”
　　“是……一个熟人推荐的！”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熟人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安妮有些慌张，“我有出现一些症状，我小时候经历过，我知道那个一定是复发！”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当时的症状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从见到你开始，你就一直很健康。”
　　“那或许是因为丽萨或者维克多的灵魂，他们的灵魂补充了我的寿命……”
　　“在他们死之前，我就见过你了，安妮……”Zon无奈地解释道，“那时候，你就很健康了。”
　　“……”
　　“你被人利用了。”
　　“不会的……”
　　“有人利用了你对身体状况的重视，制造了一些症状，骗你去了指定的医院，拿到了指定的诊疗单。”
　　“不可能！”安妮瞪大眼睛，“他为什么要利用我？！”
　　“我不知道，”Zon站起身，“我需要你告诉我，他是谁？”
　　“不会的……他为什么要骗我？！”安妮仍然处于极大的震惊中，“他骗了我有什么好处？给我这样的咒语，我能替他做什么呢？！”
　　“这个咒语很危险，凡人使用一个不慎就会被反噬。你被反噬了，安妮。即便没有我的出现，你以人类的力量也是无法驱动最后几道咒语的，最后你势必会反噬，而且，或许会失败得比现在更惨……”
　　“也就是说，如果我没有做这些多余的事……我就能活得好好的？我为此还杀了人……”
　　“你可以这么认为。”
　　“你骗我！”
　　“神不会向凡人撒谎。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然后他看到这个女生眼里最后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下去了。她终于明白，她接受了自己害死了她自己的事实。这样的事实很残忍，他本来是不想告诉她的，可是，她杀了人，就必须为手上沾染的鲜血担负责任。

　　“呵……我做了什么啊……”
　　她松开了身下的床单，两只手捂住眼睛，低声地啜泣起来。
　　“为什么我这么愚蠢啊……”

　　“告诉我，他是谁。”冷静的神祗并没有等待她平息痛苦，而是选择了继续问话。
　　“我不知道……你可以读我的心，为什么还要问我……”
　　“因为我在你的心里，看不到他的容貌。”
　　“我也看不清他的容貌，他每次出现，都戴着一顶鸭舌帽，遮住半张脸……”
　　“他还有什么特征吗？”
　　“穿着考究，很年轻，但比我大一点；很宽厚，看上去值得信任；还有，他说话带一点意大利口音。”
　　“……”
　　“最开始，我是在一个兄弟会认识他的，后来每次都是他来找我，我是找不到他的。他的号码每次都变化，使用的是一次性电话。我曾好奇地问过他，但他说那是因为他喜欢莫非电视剧里的特工。我们每次见面时间都不长……当我发现我出现症状后我吓坏了，我不敢和玛姬说，她一定会逼着我告诉我家人，可我长大了，我不希望父母为我担心……我就告诉了他……”
　　“你对他有好感。”
　　安妮垂着泪笑了笑：“他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总是让我觉得很安心。而且就算是现在，就算我知道他骗了我，我也不恨他。”
　　“他在你患病后接近了阿德莱德，是吗？”
　　“是的，他用一本神秘的书赢得了他的好感。然后他建议我们开个派对，并且把一个咒语告诉了我。”
　　“你知道你的朋友们会因此在身体里饲养虫子。”
　　“对不起……”安妮再次捂住眼睛，“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怎么了，我想活下去……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我们在丽萨宿舍的门外第一次敲门的时候，她并没有彻底死去，所以，你的那个熟人用了低劣的魔法，想用假的丽萨拖延时间。对吗？”
　　“是的，他是这么和我说的……因为我们以为玛姬还会继续等在那里，而那只虫子也是时候要被回收，我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接受一只虫子……他本来是想拖延时间，可是他看到了你。他警告我不要经常接近你，然而克里斯却和你是朋友……哦天哪，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在我开始杀人之前就阻止我！”
　　“你的心灵……”Zon抱歉地说，“被咒语蒙蔽，这样我是无法看到的。”
　　“好吧……好吧……”
　　“你爱克里斯吗？”
　　“没有，”安妮冷冷地放下双手，“那是咒语附带的效果。原本他就是个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咒术阵上，本来，我们只有几个熟人参与的……他并不能算是熟人。”
　　“那么，他就不需要再进来，”Zon向门口走去，“告辞。谢谢你的配合。”
　　“等等，”安妮忽然叫住他，“你……可以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什么？”
　　“不要告诉玛姬……今晚我因为没有回收合适的灵魂而着急，差一点就收取了她的灵魂……我真的疯了……”
　　“……”
　　“我希望我直到死她都是我的好朋友，”她抽了抽鼻翼，祈求道，“现在我宁愿死于白血病，她会为我伤心，可能会忘记我，但我在她心里永远不会是个恶心的杀人犯。求你，现在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你是神明不是吗？”
　　“嗯。”
　　“我爱她。”
　　“如你所愿。”
　　“谢谢，”安妮苍白的脸孔上露出了释然的笑意，“能……请她进来吗？我想和她说些话。”

　　……

　　Zon走出病房，请玛姬进去。他在关上门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来自安妮的“玛姬，对不起”。

　　三天后，安妮没有捱过去。她的父母赶来替她料理后事，他们神情悲哀，可也仅止于此。在他们的心目中，安妮永远是他们的乖女儿，因为不幸的急性白血病复发而死，许多朋友为她哀悼，校方为这个优异的学生的逝去而感到惋惜。
　　玛姬失去了朋友，但是她好端端的，体内的毒虫也因为安妮受到的反噬而被自然化解。她哀悼这个朋友，安妮永远是她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其他几人都安然无恙，克里斯继续活蹦乱跳地泡吧找女友。

　　一周后，阿德莱德的尸体在一个垃圾场被发现，尸体也干瘪如维克多。他素行不良，在他家里搜出很多毒品，于是便被认为是一桩吸毒过量导致的死亡而草草结案。他的家族为了竞选和声誉，也只能就此善罢甘休。

　　Zon认为，阿德莱德是第一个死去的。他查了那个为安妮诊断的医院，这个医院是当地一所私立医院，没有不良记录，所有程序完善，不可能误诊。
　　而神更不可能误诊。除非医院里有人篡改了记录。
　　他仔细搜寻了这个医院的医疗人员，都是经验丰富的工作人员，没有复杂的身后背景，没有一个有嫌疑。
　　负责安妮诊断书的医生也没有任何问题。安妮的血常规正常，骨髓穿刺却诊断有误，Zon拜访了负责骨髓穿刺的医生，她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Zon认为有人调换了化验单，虽然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至少对于这家医院，他有了明确的目标。

　　于是他做了个决定：去那家医院申请做义工。这样，他的社会实践报告也有了着落。

　　“伙计，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了你妈妈的那件事了呢。”Zon坐在客厅里，克里斯端着咖啡站在他身后，他恰巧经过他的笔记本电脑，瞄到了Zon对于医院的调查。
　　“是两码事，”Zon回答，“和我的妈妈没有关系。”
　　“哦，抱歉，因为也是医疗之类的东西，我误解了……”
　　“嗯……”Zon摸了摸下巴，“不过你的提醒也不可不说是一种方向……”
　　“是吗？我随口说的……”
　　“因为这个医院的创始人……”Zon翻开医院档案资料，展示给克里斯看，“和负责我妈妈当年医疗实验的那个法人代表，是同一个人。”
　　“哦……额……这……”克里斯有点吃惊，暂时不知说什么好。
　　Zon眯起眼睛：“我也是才刚刚发现……”
　　“……”
　　“谢谢你克里斯，给了我一个重要的提醒。”
　　“我没做什么。”克里斯笑嘻嘻地说，“要杯咖啡吗？我从父亲那儿拿来蓝山咖啡，对提神很有效。”
　　“如果你父亲知道你拿了这么昂贵的咖啡就为了提神，一定会气死，”Zon调侃道，“你至少也该拿出其他公子哥儿的样，比如提升下品味。”
　　克里斯无甚所谓地道：“咖啡就是用来喝的，最后变成尿液离开我们的身体。”他给Zon端上一杯咖啡：“除此之外，功效为提神，然后就没啥用处了。其余多半是有害作用。”
　　“唔，会上瘾。”
　　“对呀。”
　　“但味道的确醇厚。”
　　“那个嘛，对我来说所有咖啡都一样。差不多那个味道。”
　　“你真是标准的程序员头脑……”
　　Zon扶着额头，克里斯在他面前的厨房里忙来忙去摆弄他从父亲那里偷来的咖啡。这个小伙子对咖啡的品味不行，却不代表他不会泡咖啡。事实上他泡得一手好咖啡，或许他自己也没发现，之所以在他口中的咖啡都差不多，是因为哪怕再劣质的咖啡到他手里，泡出来的口味都能颇上些层次。

　　于是，Zon想，这是他的一个人类朋友了。
　　他想到玛姬和安妮，她们也是朋友。安妮死的时候一脸祥和，虽然很痛苦，但是她至少保住了她的声誉和最好的这个朋友。但如果她足够聪明，或许今天，她们还能高高兴兴手拖着手地上课，而非阴阳相隔吧……
　　这就是朋友。

　　你很难保证，你的朋友将永远如一。
　　所谓的变化，不仅仅指心灵，还有外在——人类的躯壳。
　　所以终有一天，你的朋友会离你而去。
　　——无论是因背叛，还是因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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