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侦探哈迪斯

　　玛姬躺在床上，睁着眼。
　　现在已接近凌晨，然而她仍然睡不着。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她的脑海里不断交替浮现出维克多和丽萨的尸体，面容狰狞扭曲，与生前的鲜活大相径庭。
　　玛姬用枕头捂住脑袋，在漆黑一片的视线中希望能忘记那些带着尸臭味的东西。她在难熬的失眠中感受着胸口急促的心跳，她努力想要将之平静下来，于是开始回忆快乐的童年生活——从花园里母亲种的几株郁金香、到父亲在家门前搭建的秋千、还有六岁生日那年父母送她的八音盒，一样样冲淡最近那些不快的回忆。

　　然后不知怎么的，她想到了幼儿园。那是很久远的回忆了，事实上这种到处撒欢捣蛋玩泥巴的年纪也的确是没什么好回忆的，但她觉得，她有。

　　她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有了第一个朋友，后来她知道她其实和她住一个小区——另一个女孩子，就是安妮。

　　于是不知怎么的，玛姬想起了不少关于安妮的片段：从小小的她们开始，时间一点点往现在移动，她忽然惊觉——原来她们已经这么大了。

　　时间过得好快啊。玛姬想。

　　她还能记得她们两个一同坐在家门口的秋千上的情形。那时候她们还在上小学，安妮很聪明，已经会阅读了。在午后的阳光下，玛姬脚尖一踮一踮地荡起秋千，而安妮从始至终安安静静地看书。有时候玛姬会滔滔不绝地讲一些从大人那里或者什么地方听来的稀奇故事，而安妮也就认真安静地听着……
　　安妮是个文静的小姑娘，而且身体不太好。
　　玛姬记得安妮生过一场大病。有那么一个学期，她经常去看望她，还带功课给她补习。原本以为安妮因病会休学，她们也就不同级了，然而上学之后的安妮硬是追上了他们的进度，还是回到了班里。
　　所以，安妮还是个好强的小姑娘。

　　既文静，又好强。

　　这样一个同学，她们一起走过了幼儿园、小学、高中……最后甚至一起上了同一个大学，虽然并没有在一个系。
　　她希望多回忆一点，她开始努力地想要记起每一个关于安妮的片段。可是，安妮似乎很少说她的事情，一般都是玛姬在说个不停，而安妮说的通常是文学作品或者哲学思想之类晦涩难懂的东西。她们渐渐长大，她越发不知该与她聊些什么话题，就像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玛姬的这个好朋友套上了无形的黑纱，还加诸了一层层坚硬且怪异的外壳，好让外人无法窥伺。

　　唉……可怜的安妮、文弱的安妮……

　　有好一阵子，玛姬的脑袋里都回放着一个旋律。那个作为六岁生日礼物的八音盒的旋律，朴实悠扬，填塞入她脑袋的缝隙。她有些困了，闭上眼，在脑中的旋律回旋下渐渐放松，陷入梦境……

　　这个时候，门被拍响了。

　　玛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的心脏重新跳得飞快，放松的身体也重新紧绷起来。
　　她的宿舍里就住她一个，也并不是没有舍友，只是她的两个舍友都爱夜不归宿，大学里总有那么些人会染上坏毛病。
　　那么，谁会在这个深夜拜访呢？

　　“谁？”她问得有些战战兢兢。
　　“是我，玛姬……”门外也有个战战兢兢的少女，“我……我想和你谈谈。”

　　……

　　安妮八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那是一种很不好治的病，其棘手程度与其学名的长度成正比。
　　医生建议某种难度颇高的手术来进行治疗，但是在找到合适的器官捐赠者之前，她唯有进行化疗治疗。
　　她不喜欢化疗，至今回忆起来，她都认为那简直是比死还痛苦的酷刑。
　　但是她坚持了下来，而且在找到配型之前，她居然神奇地康复了。

　　安妮一直认为，那是神赐予的奇迹，直到不久前。

　　她开始出现某些症状。这不容乐观。她来到医院，但是一纸诊断书无疑宣判了她的死刑。

　　白血病的复发意味着更难治愈，那个她一直对此心存感激的神，只不过与她这个渺小的人类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无非是赐予了一个人希望，又再次剥夺希望。

　　……

　　“我不想死，”安妮攥着她的医疗单，喃喃道，“我不想死，玛姬……”
　　玛姬浑身颤抖，她想到之前对尸体的那点点恐惧——哦，那算什么啊！比起那些尸体，她更重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然而她的朋友快死了，她无力阻止。

　　她唯有轻轻搂着发小，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并且极力做到不先于对方掉眼泪。

　　“这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玛姬问。
　　“一个月前。”
　　“阿姨叔叔知道吗？”
　　“不知道，”安妮抬起头，“拜托不要告诉他们，我不想他们再为我操心了……”
　　“可是这回不一样了，你必须告诉他们，这件事太大了，事关生死，你怎么还能任性地要求自己一个承担？！你是你父母唯一的孩子！”玛姬再也忍不住，“哦上帝啊，再经历一次这种事，他们会受不了的……”
　　“是啊……”安妮忽然幽幽地叹息道，“所以，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呢？只要我能被治愈，以后都安然无恙，他们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治愈？”玛姬皱起眉头，“你已经在接受治疗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当发现以后，”安妮的眼角还挂着泪水，却绽放出一个笑容，“我找到了方法，只要坚持。”
　　“是哪家医院？”玛姬继续追问，“什么治疗方案？你的钱够吗？不够我这儿还有些打工赚到的……”
　　“玛姬，玛姬……”安妮快乐地打断她，“不用了，谢谢你，我的朋友。我的治疗不需要钱。”
　　“不需要钱？！”玛姬更困惑了，“那是什么治疗？你在哪儿治疗的？”
　　安妮摇摇头，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窗外：“玛姬，你会一直支持我的，对吗？就像小时候那样。”
　　“是的，”玛姬内心的柔软再一次被击中，她从背后扶着安妮的肩，“像小时候那样……亲爱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永远……”安妮絮叨着重复这个单词，“可是世界上没有永远的事。我会先死去，而你会活着，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忘记，人类都是这样……我最后会成为一个符号，当你垂垂老矣的时候，顶多会和子孙提一句：‘我曾有个最好的朋友，她得白血病死了。’”
　　“安妮，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吗？”安妮回过头，“可是所有的人类，都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听我祖母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她曾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在六岁的时候失踪，再也没找回来。她们之间有些心灵感应，我的祖母说她感觉到她的姐妹的确是死了，她一度很痛苦，可是……生活在继续，而她重新找到了家庭。”

　　她弯起唇角，在窗外的路灯映衬下，苍白的脸色被染上一种更为诡异的色彩。

　　玛姬感到了不妥。这不是个身患绝症的人应有的反应。
　　她的好友快死了，她也的确不希望对方绝望、心死，可是她更不希望从对方的眼中读出某种疯狂的喜悦。

　　那是胜券在握，藐视规则的喜悦。

　　“安妮你……是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或许玛姬自己也没发觉，她退了一小步。
　　“玛姬……哦，我亲爱的玛格丽塔，自从我第一次患病后，我就发誓再也不会做什么对自己危险的事了……”安妮微笑着道，“我要爱护自己，我敬仰神，神说，要爱人，不是吗？”她忽然收起笑容，恶狠狠地说：“可是神他妈对我开了个玩笑，他恨我！”
　　“安妮……”
　　“神并不爱人，”安妮扬起下巴，“神不会拯救世人，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一个陌生的安妮。玛姬惊惧地发现她并不了解她的好友。那些怪异的外壳不仅套在安妮的身上，也在天长日久下改变了壳中的本质。

　　“你害怕我吗？”安妮突然又恢复了之前软弱的神情，“对不起……对不起……”
　　“……”
　　“我不太能控制我的情绪了，”安妮吸了吸鼻子，“我承认我怕死，怕得要命……”
　　玛姬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对死亡怕得要命，这很正常——她在心里说服自己，几乎就要接受这个陌生的安妮了。

　　“所以，”安妮恳切地说，“让我活下去吧。”
　　她的表情宛若最纯真的少女，提出的是最无害的要求。
　　玛姬一愣，她并不明白安妮的意思。
　　这句话就如小时候，她们在幼儿园里，安妮问她要一个玩具一样。
　　“玛姬，把那个积木给我吧……”

　　可是生命不是积木。

　　“你一定愿意帮我，帮我活下去的，对不对？”安妮说，“就像以前一样……”

　　安妮依赖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她也依赖安妮。她们不分彼此，是最好的朋友。
　　玛姬又想到了那无数个午后，她们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她荡起秋千，哼着八音盒的旋律，她静静地听。

　　那是多美好的时光呀……她还能回忆起那些阳光，柔软地、温暖地笼在皮肤上，鼻腔里满是青草的香气……

　　“我想活下去……”

　　——与尸臭格格不入。

　　安妮向她伸出了手。
　　与此同时，黑暗的阴影里响起一声不大不小的斥责：“停手。”

　　那个声音的主人从黑暗中走出，仿若随时融入黑暗又能从中随时分离的个体。

　　啪——

　　宿舍的灯亮了，她发现她的寝室热闹非凡，克里斯站在门口瞪着她，恰克提着球棒守在门口，还有Zon……
　　这个少年如同神祗，威严的目光几乎直射入她的脑中。

　　然而这么多人里，她惊讶地发现，安妮不在其中。

　　她不在寝室，如同从没来过一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