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

　　沈如一的官司拖了三个多月。沈如一请了律师，但不是为自己做无罪辩护，而是为息壤辩护。他明确表示自己可以尽其所能的赔偿，只要求保留息壤。做为民事诉讼，这桩案子本来很容易解决，但是涉及国内大片土壤的推广使用问题，法院也不敢轻易判决。周锐提议在网上发布帖子为息壤辩护，被李教授否决了。韩岭知道李教授的顾虑，息壤使用面积已经十分广大，而且首先使用的是贫困山区，那里的农民不会明白什么数量与智力的关系，如果息壤吞没造纸厂的事情传到他们耳朵里，只会引发更大的恐慌，那时候，不必国家出面，农民们自己就会毁了息壤。法院也正是考虑到了这点，才实行封闭审判，将媒体摒除在外。
　　韩岭知道这件事是包不住的。如果法庭判沈如一败诉，就证明息壤的不安全，因此用不着更多的消息，判决书下达的时候，也就是息壤失败的时候。省里给他调动了工作，来电话催促他回去上班，他没有回去。这个时候他必须守在沈如一身边，哪怕不能给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至少也要在精神上支持他。
　　法庭最终判处沈如一赔偿死亡矿工和造纸厂工人家属每人五十万，那个至今还没醒来的工人则除支付已经花费的医药费外再赔偿四十万，另外还要赔偿造纸厂主和煤矿矿主，算一算沈如一所有的家产大概恰好可以支付这笔钱。韩岭那边已经来了通知，通知他因为拖延报到时间三个月以上，予以开除。报纸上的评论题目是：神土处长“神话”破灭。国家土地局做出决定：首先在息壤大面积使用的地区实行分割处理，保证不再发生类似情况。至于以后如何处理，还没有明确决定。
　　沈如一在三个月里体重下降了十五公斤，瘦得厉害。韩岭也憔悴了不少。最要命的是他远在家乡的老父亲听说他居然跟个男人搞在一起，一气之下脑溢血进了医院。韩岭必须回家，而沈如一要留在北京处理财产赔偿问题，不能跟他一起走。
　　“你赶紧回去吧，伯父的病要紧。”沈如一倒很平静，反过来催促韩岭。
　　韩岭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这个时候他怎么放心离开？沈如一的财产必须全部变卖才能支付赔偿金，现在他在北京已经无人不知，网上唾骂他们的帖子更是铺天盖地，有的更说他根本是个“变态魔鬼”，刚开始使用息壤时的风光荡然无存。
　　“你跟我一块走吧。”韩岭明知道回家以后会面对怎样的压力，还是不能不这么说。
　　沈如一笑笑：“现在不行。实验室我是保不住了，但是息壤样本不能毁，我想交给李教授。等这事处理完了我就去找你—到时候你可别想甩了我！”
　　韩岭跟着他笑了。笑容有些苦涩，但很坚定。他们都是成年男人，无论前方有什么压力，都不会轻易认输。
　　韩岭的父亲住在省城医院，韩岭到的时候老人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正在监护室里观察。韩岭只能隔着玻璃窗看看父亲布满皱纹的黑瘦脸庞。母亲看见他就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埋怨他要气死父亲，埋怨他要断了韩家的根……最后才说，特护室没有床位，是县土地局的李局长把父亲安排住进来的。韩岭一直沉默地任母亲推打，直到听见李和裕的名字，眉头突然跳了跳，握紧了拳头。
　　韩岭守了五天，父亲才清醒过来。看见儿子一句话也不说，只嚷嚷着要出院。韩岭知道父亲是担心医药费。住了这十几天院，已经把他工作几年的积蓄花了个差不多。父亲虽然不肯跟儿子说话，心里却还是心疼儿子的。
　　李和裕到医院来的时候韩岭正在办理出院手续。李和裕假笑着慰问了几句，韩岭淡淡地回复，不愿多说。倒是李和裕自己忍不住了，说了没有几句话，就提起制药厂的事。原来制药厂第一部分已经差不多建在，再有半个月就峻工。李和裕很得意地说起药厂二期工程还将解决多少劳动力就业，预期会给县里带来多少收益，韩岭却突然捕捉住了他话里的消息：“药厂比原上报的计划扩大了？”
　　李和裕愣了一下，倒没想到韩岭记得这么清楚：“对，比原计划扩大了三分之一。”
　　韩岭额头上青筋跳了跳：“扩大三分之一？那不是要侵占西边的耕地？”
　　李和裕嘿嘿笑：“小韩真不愧是活地图，记得这么清楚。对，省里已经批下来了，制药厂向西扩展一百五十亩，要建成一个化学工业园。”
　　韩岭勉强控制着自己：“可是西边是高产田—”
　　李和裕眯着眼睛：“高产田？息壤现在还敢用吗？要是出了事，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告诉你吧小韩，今天制药厂二期工程已经开始施工了，西边的田要全部平掉……”
　　这句话像一个炸雷响在韩岭头顶上，他摇晃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山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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