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

　　天阴沉得厉害，像是随时有大雨要落下来。韩岭沉默地收拾父亲的东西准备出院。病房里的电视上正播放着制药厂二期工程的动工仪式，李和裕做为特邀佳宾在镜头前笑得无比灿烂。
　　韩岭不愿回头，耳朵里却免不了灌进一阵阵的声音。平田的进展不算十分顺利，息壤在被挖掘的同时还在生长，本来两天就能搞定的事情却干了四天。不过息壤的生长速度无论如何也跟不上机械的挖掘速度，一百五十亩农田终于被夷为平地，等待着钢筋水泥的建筑在自己的残骸上生长起来。
　　雨终于下起来了。韩岭过去关上窗，轻声说：“爸，咱们等雨停了再走吧？”
　　老人仰躺在床上没出声，混浊的眼睛看看儿子，又闭上了。良久，小声叹了口气。韩岭替父亲掖了掖被角，低声说：“妈，你也先歇会，这雨还得下一阵。”
　　正说着，病房门轻轻开了，韩岭以为是护士来催出院，一面回头一面说：“我们今天一定走—”话没说完就咽住了，门口站着个浑身湿透的人，是沈如一。他迎着韩岭的目光疲惫地笑了笑：“事情处理完了。我听说这里已经开始处理息壤，过来看看。”
　　韩岭的父母瞪着眼看着儿子和这个瘦削憔悴的年轻人抱在一起痛哭失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辈子在土里刨生活的老人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知道儿子是在做什么。儿子做的事并没有错，家乡也因为息壤的使用有了改观，这都是老人亲眼看见的。看着儿子和这个瘦瘦的年轻人相拥痛哭的样子，老人虽然没有理想破灭的观念，也隐约感觉到儿子是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雨下得更大了，电视上轰隆的马达声渐渐被惊呼声掩盖。病房里四个人一起往电视屏幕上看去，镜头里，被平掉的农田尽头就是渐渐升高的山丘。远远的，那覆盖着大片息壤的山地似乎在蠕动，那里的工人丢弃了机器正向这边跑来，在他们身后，一条褐色的长线涌动着跟随过来。
　　工地上完全乱了，被惊呆了的摄影师本能地举高机器去拍摄。于是韩岭和沈如一清楚地看到：屏幕上，远处的山地在雨水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厚，山脚下升起一道深褐色的泥浪，像海上的波浪一般涌动着向前。泥浪毫不费力地淹没了被抛下的挖掘机器，毫不费力地铺满被推平的农田，毫不费力地向着已经快要峻工的制药厂一期建筑涌来，气势磅礴，势不可当……这是息壤开始了自我保护，息壤对伤害自己的行动展开了报复，息壤觉醒了，息壤疯狂了！
　　如同一场大型的泥石流，息壤生长出的龙头高高抬着，一往无前地向制药厂冲了过来。但是这道泥石流横截面并不宽，只有正对制药厂的宽度为一千五百米的山地上的息壤在生长，而在范围之外的土地没有一丝动静。息壤只覆盖了被推平的农田，却没有触动仅在二十米之外的公路。
　　厂房里的工人惊慌地被疏散开来。赶来的警察试图阻止息壤前进的脚步。然而息壤以每分钟0.5米的速度,缓慢却坚定地前进着,一切障碍在它们面前都形同虚设，无论是惊呼还是谩骂都无动于衷……最终，泥土掩没了高大的厂房，在那里，泥石流龙头的高度达到了十六米，刚刚盖过最高的屋顶。然后，它们就停止了生长，重新恢复成为原先的平静。
　　敬业的摄影师大约是退到了高地，他的镜头拉开来俯视着下面。于是，韩岭和沈如一，还有所有在电视机前和在现场的人们都看到了：平静下来的息壤覆盖着大片的地面，刚才的涌动留下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深浅沟壑，从上面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静静思考的大脑……

《山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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