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

　　公安局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埋没造纸厂矮小厂房的泥土几乎全是息壤，息壤形成泥石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韩岭被停职了。省城一份花边小报上刊发了他和沈如一拉着手在街头等车的照片，把他和沈如一的关系全部捅了出来。一夜之间，神土处长成了众人唾弃的同性恋，息壤更被攻击得一无是处。
　　韩岭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跟踪拍照。那天他和沈如一去买生日礼物，天下着小雨，沈如一的手冰凉，他就在车站上给他焐了焐，没想到被人抓了把柄。他几乎能认准是谁干的，因为药厂的方案再次提上日程，而他已经没有立场去反对或拖延。
　　泥石流的事情一旦认定，以前的矿难也被翻了上来。不知是什么人去找了周锐，那小伙子毕竟年轻了，一时不慎说出了李教授的担忧，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矛头一时全指向了息壤。
　　沈如一从造纸厂回来就走了，随身带走从造纸厂取回来的息壤样品。他没对韩岭说什么，韩岭却知道他绝不是临阵脱逃，只是担心他自己一个人能不能顶得住舆论的压力。据说矿难中死去的矿工家属已经有人要起诉他，还有人在网上发帖子要“消灭魔土”，将推广的息壤全部毁掉。
　　韩岭没想到的是李教授站出来支持沈如一，声明他的学生对于息壤的设计方向完全正确，只有走他的路子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山区土壤贫瘠的问题。周锐打来电话，为自己失言急得直哭。韩岭笑笑安慰了他。年轻人，怎么是那些老狐狸的对手？
　　埋头在实验室里的沈如一对外界的攻击不作反应，夜以继日地实验。差不多一个月以后，韩岭才终于得以去北京看他。那时候药厂项目已经破土动工了。
　　沈如一明显地瘦了，眼睛下面一圈黑晕，显得特别大。他站在乳白色的玻璃温室里，脸色比玻璃还白，出口第一句话就是：“是息壤的问题。”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韩岭还是吃了一惊。沈如一很快地又补充了一句：“但不是息壤的责任。”
　　韩岭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沈如一苦笑了一下：“你还记得，当初李教授让我控制数量？”
　　“记得。你说设一个基因开关，用气味来控制，达到一定密度就停止生长。”
　　“你记得很清楚。”沈如一又苦笑一下，“矿难，泥石流，都是因为息壤数量失控，尤其是泥石流，完全是息壤疯长的结果。”
　　“怎么会？你不是设了个基因开关吗？”
　　“我是设了，但息壤自己破解了。”
　　韩岭震惊莫名。沈如一反而冷静了下来：“你知道，植物学家早就发现，有些植物在受到虫害攻击的时候可以释放出一种气味，向周围的同类植物报警。植物学家们发现，这些植物在被虫子咬啮时会生成一种毒性物质，而在它周围的同类植物虽然尚未受到伤害，也会相应地生成该物质，从而发现植物可以通过气味向同类报警。息壤是粘菌类，其实也是一种植物。我用气味浓度来控制它们的生长，它们也同样通过气味来号召同类的生长。”
　　韩岭听出了一些端倪：“你想说息壤大量疯长的原因，是因为感觉到了危险？”
　　“是。”沈如一轻轻点了点头，“我到造纸厂下游看过了。因为污染，下游农作物受损，息壤也是一种植物，同样也受到了毒害。”
　　韩岭摇头：“息壤受到毒害必然数量减少，所以基因开关打开数量就会增长。但这与上游息壤有什么关系？”
　　沈如一定定地看着他：“你自己刚才已经说了，上游息壤疯长的原因，是因为感觉到了下游同伴提供的信息—危险！造纸厂是污染源，也就是危险的根源，只有除掉危险的源头，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韩岭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你，你把息壤描述成什么了？人吗？”
　　沈如一摇头：“息壤不可能是人，但它却可能拥有智力。”
　　“你疯了！”韩岭叫出声来，“息壤这样的简单生物，怎么可能拥有智力。”
　　沈如一静静地说：“人脑是由无数单个细胞组成，单个细胞都没有智力，但聚合在一起，却形成了拥有智力的大脑！当初李教授让我控制息壤的数量，我们都只想到生物入侵的问题，却没想过数量与智力的关系。本来息壤的使用地区不大，数量有限，但是现在推广面积越来越大而且连接成片，等于息壤可以聚集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并且它们的生长周期短，进化速度也就相对较快……那个煤矿挖掘太过，可能会毁掉息壤的生存环境，所以息壤侵蚀岩层，让矿坑塌陷—”
　　“等等！”韩岭打断他，“你那时候去看过了，岩层侵蚀并不严重。”
　　沈如一苦笑：“不需要全面侵蚀，只要在受力点加强侵蚀就行了，而且坍塌之后很难看出来。我是从周锐从现场捡回来的一块岩石上观察出来的。”
　　韩岭觉得背后有些发凉：“那泥石流—”
　　“下游息壤向上游同伴发出了危险信息，上游息壤借着一夜的雨疯狂生长，埋没造纸厂。这就是为什么山上的庄稼林木基本没有动的原因—只要靠近造纸厂的那一部分息壤生长就够了。”
　　韩岭惊骇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说，就等于判了息壤的死刑！”
　　沈如一苦笑：“我不说，才等于毁了息壤。网上已经有人想到这个问题了，如果拿不出遏制息壤的办法来，息壤一定会被全部销毁。”
　　“遏制息壤的办法？什么办法？”
　　“隔离。将成片的息壤隔开。大脑分割开就不能再思考，息壤也是一样，只要相互联系的数量限制在临界数目以下，息壤仍然可以做为一种优质土壤来使用。”
　　韩岭慢慢摇头：“就算这办法有效，恐怕也没有多少地方敢继续使用息壤了……他们怕负这个责任。”
　　沈如一突然暴怒起来：“那还要怎么样！这不是息壤的错，是那些破坏环境污染环境的人的错！息壤是对的！打着石墨矿幌子的煤矿，直接排污的土造纸厂，应该消失的是它们而不是息壤！政治如果不能保护土地，就让土地自己来保护自己……”
　　“可是你要是这样说，就等于承认矿难和泥石流全是你的责任，现在他们正在想起诉你……”
　　“让他们起诉好了，我赔，倾家荡产我也赔……”
　　韩岭紧紧抱住他，把他泪流满面的脸埋在自己怀里，轻轻摇晃着。

《山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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