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林庄记

　　谢然总是会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包围着他，熟悉到经常让他想起那时的点点滴滴。
　　李晶儿总是喜欢在花圃里看花，那片花圃里都是倚阑娇，谢然并没有见过水氏花会上的那株“甚是娇俏”的倚阑娇，但是他见过李晶儿眼底的思念和疲惫。
　　只是这疲惫来的太早，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落入了别人的彀中，谢然只是看到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女孩子，就此一蹶不振，很快归于黄土。
　　美人作土之后，谢然提剑离去，并且很快冷静了下来，细细地理清了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不久之后，谢然名满江湖。他是李晶儿亲自训练出来的冷血杀手，他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还可以让自己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不一样的。
　　只是面对狄凝香时，谢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不仅是因为爱，还有熟悉，狄凝香的身上有李晶儿的影子，无论是相貌还是其他，有的时候谢然也在怀疑狄凝香的身份。
　　日头西斜时，谢然仍旧坐在窗前静思。正在此时，狄凝香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锦陌清。
　　锦陌清看了一眼轻合双眼正在沉思的谢然，道：“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谢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锦陌清，抬手揉了揉眉心，道：“与剑无心上一次的恩怨纠葛已经有些久远，锦姑娘已经回忆好了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吗？”
　　锦陌清道：“与剑无心的纠葛似乎是上一代的事情，不过我们的卷宗内却完全没有只言片语。”
　　谢然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锦陌清道：“曾在某处茶棚内听丐帮长老张三说过。”
　　谢然道：“是什么内容？”
　　锦陌清道：“张长老说十二连环坞居然没能灭了剑无心。”
　　谢然道：“就这个？”
　　锦陌清道：“就这个。”
　　谢然继续问道：“你可曾问过帮内的诸位元老？”
　　锦陌清道：“问过，他们说剑无心中有一个神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万一被他听到了，我们就完了。”
　　谢然笑了一下，道：“你们当我们是鬼怪么？”
　　锦陌清一时无语。
　　谢然道：“锦帮主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莫再被人利用了，当年的华山派便是前车之鉴。”
　　锦陌清又被噎住了，气愤之下拂袖离去，却又听得谢然道：“敢问锦姑娘的琴是从何而来？”
　　锦陌清回头道：“这是我爹娘留下来的。”
　　谢然抬头看着锦陌清，道：“是吗？”
　　锦陌清有些恼了，道：“我无需与你撒谎。”说罢转身便走。
　　狄凝香站在一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锦陌清走后，倒了一杯清茶放在谢然手边。
　　谢然突然起身扶着狄凝香坐了下来，光线越来越弱，谢然觉得看不清，索性点起了烛灯，烛光与夕阳一起照映着狄凝香。
　　谢然觉得眼前的人越来越熟悉。
　　狄凝香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谢然不说话，只是转身走到窗前，看着夕阳的余晖慢慢消失。月光从窗口洒进屋中的时候，谢然转身问道：“凝香，你可知自己的身世？”
　　狄凝香道：“师父从未与我提起过。”
　　谢然道：“为什么？”
　　狄凝香道：“我问过，师父只是摇头。但是师姐曾经告诉过我，我是师父抱回来的。”
　　谢然听罢，回过头去，依旧面向窗外。
　　狄凝香起身，走到谢然身后，从背后抱住他，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谢然不回答，只是突然转身拥住狄凝香，道：“天色不早了，休息罢。”说罢便关上窗户，拉着狄凝香就进了内室。
　　狄凝香只觉得谢然有些反常，可是到底哪里反常，她也说不出来。
　　月再明，星再稀，一片乌云即可全部遮住。
　　谢然抱着狄凝香和衣躺在被窝里，狄凝香讶异中几次想询问，皆被谢然捂住嘴。
　　黑夜是杀手最好的掩护。
　　一众杀手趁着夜色而来，悄声推开窗户，闪身入内，向内室移去。
　　浅色的帷帐遮挡着这张床，杀手们互相示意，正准备下手时，一柄剑刺穿帷帐，准确地刺入一个杀手的身体，那个可怜的杀手应声倒地。
　　突如其来的变化逼迫其他人立刻动手，一众人一剑快过一剑，谢然抱着狄凝香躲闪着，每一次都恰好躲过。谢然抱着狄凝香跳出包围圈，将她交给听着声音赶过来的孟道人、翛宇和凌跃铭，抽身返回迎上杀手们的剑。
　　杀手们将谢然围了起来，停息了片刻，一起出招。谢然出手挡住刺向自己的最近的那口剑，顺势夺下那口剑，刺穿第二个逼近自己的人。继而使出“鱼龙潜跃”，已刺翻好几个刺客，剩下那几个已被这见所未见的杀招吓得再不敢出手。谢然迎面逼向剩下的人，沉着脸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几个杀手互相看了一眼，挺剑刺向谢然。谢然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些人，既然是杀手，又为何迟疑。众人尚未来得及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剩下的人也倒下了。孟道人闭上眼，低低地叹息一声。
　　谢然丢掉手中的剑，走到狄凝香面前，道：“这次来人，和剑无心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狄凝香道：“你准备怎么办？”
　　谢然道：“我要出一趟远门。”
　　狄凝香道：“我跟你一起去。”
　　谢然道：“这次不行。”
　　狄凝香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谢然拦住，道：“夜已深了，休息吧。”
　　凌跃铭道：“是啊，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吧，我们都帮一把，把这里清理干净。”
　　谢然看了一圈，问道：“水墨呢？”
　　孟道人道：“我等出来匆忙，没注意她。翛宇，快去看看。”
　　翛宇领了命飞奔出去，很快带着水墨一同返回。水墨看着还没打扫干净的屋子，道：“听翛宇说遇刺客了。”
　　谢然道：“你呢，没事吧。”
　　水墨道：“我没事啊，就是睡的沉了点。”
　　凌跃铭凑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这哪是‘沉了点’，你看看，都被惊醒了，就你睡得跟头死猪似的。”
　　水墨道：“我确实没听见嘛。”
　　谢然道：“好了，没事就好，回去休息吧。”
　　水墨向大家道了声安，就回去了。凌跃铭对着谢然道：“她可真得好好谢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
　　谢然道：“往事莫要再提，只希望她以后也可以这么安心。”
　　美好的愿望，只不过现在它只是个愿望。
　　天色渐亮的时候，谢然已经悄然起身整理好，正待推门离去的时候，狄凝香醒了，叫住他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带我一起去么？”
　　谢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头也不回，道：“凝香，这次真的不能带你去，你安心呆在这里，我安插了人手，如果还有人偷袭，他们会带着你们转移到别处。”
　　狄凝香的眼神暗了下去，道：“你何时能回来？”
　　谢然道：“很快，等我。”说罢推门离去，留下狄凝香黯然神伤。
　　华山深处，密林之中，一座道观隐藏在其中，道观的主持叫姬寒玥，是个女冠。
　　谢然已经记不清是何时认识姬寒玥的，他只隐约觉得姬寒玥守着一个秘密，不仅和他有关，还与谢氏、李氏有关。
　　谢然行走在山林之中，阳光挤过茂密的树叶落在泥土上，映成斑斑驳驳的星光，谢然抬眼迎着阳光看去，却觉得异常刺眼，不由地举起左手挡住阳光。
　　谢然常常反思当初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一旦自己藏着的身份暴露，也就意味着要将剑无心暴露在大家面前。那么剑无心的一众兄弟呢，能藏得住吗？
　　幸好他暴露至今，还未听到哪个兄弟被暴露遭到追杀的事情。
　　过去和李晶儿一起叱咤风云的人如今皆已引退，安然无恙。谢然心里清楚，他们和晶儿不同，他们生在尘世，而晶儿，若不是谢氏灭门惨案牵连了她的长兄，她根本不用踏进这纷乱的红尘。
　　那个时候，李修会和他聊天，聊他们自己的家族，聊他们世代生活的桃源，聊他们避世后的安逸，聊他们家族唯一缺少的心机，聊他们踏入尘世后吃的苦头、和做出的改变。
　　谢然踏进道观大门的时候，姬寒玥正站在门口不远处仰观天地。谢然拱手道：“姬道长。”
　　姬寒玥听着声音，微微转头道：“谢主令还是很守时的。”姬寒玥的眼神不似常人，她似乎看不见谢然在哪。
　　谢然问道：“姬道长的眼睛怎么了？”
　　姬寒玥道：“看得见与否于贫道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本来打算问一句近来可好，现下谢然再也问不出口。似是猜到了谢然沉默的原因，姬寒玥道：“好与不好都要化作尘土，姬寒玥本是半路出家的女冠，虽说与道有缘，其实我入道门是来还债的，还当初那一门的血债。这一点，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谢然道：“道长这话，晚辈听不懂。”
　　姬寒玥道：“别装傻了，你听得懂，我问你，狄凝香近来可好？”
　　谢然道：“她很好。”
　　姬寒玥点点头，道：“那个时候，大约你还没有遇见李晶儿，我也没有入道门。就住在山下，山下的那片小村庄上，你上山会路过的那个。”
　　谢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那个庄子。”
　　姬寒玥继续道：“那天，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个未满月的女娃娃闯进我的家里，他身上还带着伤，他把孩子塞给我，求我带着这个孩子快逃，求我一定要保护好她。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农家女子，要拿什么保护，于是我就抱着孩子躲进树林里，向这座道观逃来。我知道，只要进了道观就好办，道长们不会不管。”
　　谢然问：“然后呢？”
　　姬寒玥道：“我跑累了，就抱着孩子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休息，也是巧了，那里能看到庄子里的一切，包括那个男人被一群黑衣人一刀一刀地砍死，倒在地上抽搐。我吓坏了，抱着孩子掉头就往山上跑，好心的道长收留了我，救下了这个孩子，只是为了帮我们抵御黑衣杀手，他们死了太多人。”
　　听到这里，谢然不由轻叹一口气。
　　姬寒玥道：“我们确认了不会再有人找上来，我就下山去，去看看那个可怜的男人，去告诉他，那个孩子安全了。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那个男人撑着一口气，从院子里爬到屋里，一直等到我回来，他交给我一枚玉佩，就再也没力气说话，我告诉他，孩子在道长身边，很安全，我们会把她平安带大，他就闭上眼睛，死了。我把他葬在树林里，就带着玉佩上山去找孩子，可是等我回到道观的时候，道长告诉我，那孩子被有缘人抱走了。”
　　谢然问道：“那个男人是谁？”
　　姬寒玥道：“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女孩现在在哪？”
　　谢然道：“难道还活着？”
　　姬寒玥道：“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她。”
　　谢然追问道：“谁？”
　　姬寒玥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后来我就入了道门，师父羽化登仙之前告诉我，那孩子和剑痴先生有缘，已经被带走了。不久后我就遇到了李晶儿，她似乎是专门为此时而来，却不是咄咄逼人的样子，我便将玉佩给她看，不曾想，她的确是那个男人的亲人。”
　　谢然顿悟，道：“我知道了，多谢道长。”说罢转身离去。
　　姬寒玥对着谢然离去的方向，低低地道：“说到底你们是一家人，还是进了一家门。”
　　当年埋葬李由的地方已经变成一块平地，将李由带回郁林庄是谢然和上官飞一同来办的。
　　谢然还是去看了，郁林庄里的人死了都会被带走，包括花未心和李晶儿。能和最爱的人长相伴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不管是生是死。
　　谢然回到小镇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街头巷尾都静悄悄的，只有打更的竹梆子传来“梆、梆、梆”的声音。谢然独坐在屋檐上，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马头墙的阴影里。他隐隐地觉得，当年那场血案的幕后黑手，和现如今他所面对的有很大的关系，或许就是同一个人。这么说，对方显然已经知道了狄凝香的身世，可怜凝香自己却一无所知。
　　谢然突然有些怀疑，到底是因为发现了有人已经知道了狄凝香的身世，所以姬寒玥松了口；还是姬寒玥已经先对别人松了口，所以有人已经知道了狄凝香的身世。
　　背靠朝廷的几大家族都已经消失了，除了王氏一族因为老皇帝的死侥幸留存了下来。可是为什么还是有人不愿意放过他们。
　　东方泛白的时候，谢然回到客栈，悄声进屋，看着床上安然熟睡的狄凝香。狄凝香似乎也感觉到了爱人的气息，很快醒来，看见自己苦苦思念的人就在眼前，不禁动情地拥住了他。
　　狄凝香问道：“你去哪了？”
　　谢然定定地看着凝香，终是扶她躺下，只是道：“睡吧。”
　　这二人头一次各自怀着心思，躺在同一张床上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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