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林庄记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接下来应是一男一女共赏花灯才对。
　　可是这日约在黄昏后的二人皆黑衣蒙面，约的地点亦非挂满花灯的市集，而是高高耸立着的马头墙后。这其中一人的袖口上缝了蓝色布绳，定是剑无心杀手。
　　打更人敲着竹棒子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走出小巷的时候，藏在马头墙后的人飞身跃出，跳上了对面的屋顶。
　　二人动作出奇地轻，出奇地一致，出奇地默契地躲避着偶尔出现在街巷上的人。
　　约客酒楼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可是也不近。几个起落后，二人一同潜入酒楼，那袖口上缝了蓝色布绳的黑衣人站在一楼的正中间，向四周看了一圈，道：“这酒楼当真奇特，越是黑夜，越是有玄机。”
　　另一人道：“那密道的入口在楼上正中间的屋子里。”听这声音，当是个女子。
　　二人再次施展轻功跃上二楼，轻轻推开那屋子的大门，闪入屋中。
　　那女子腰间挂了个钱袋，钱袋里有几枚铜钱，还有一些小撬刀一样的工具，还有几支火折子，打火石，她原本想从钱袋里拿什么东西出来，却被另一人伸手拦住，那人仔细听着周围，确认屋中无人，才向那女子示意。那女子取出火折子晃了晃，星星点点的火光将这屋中照了个大概，她看了一圈道：“这博古架后面就是进口，这扇门有两个机关，一个是桌上的砚台，另一个是架子上竹简后面的凹槽。”
　　那人问道：“哪个安全？”
　　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确定。”
　　那人想了想，道：“人的第一反应会先去哪里找机关？”
　　女子道：“架子上。”
　　那人走到桌边，转动桌上的砚台，那博古架似一扇门打开了，二人立刻闪身进了密道。
　　那密道墙壁上支了火把，似乎在等着谁，女子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铜钱，向前扔去。
　　什么动静都没有。
　　那女子疑惑道：“他们撤了机关？”
　　袖口上缝了蓝色布绳的那人道：“我们进去罢。”
　　二人一路畅行无阻，那密道的尽头是地面，似乎还是谁家的后花园，有池塘，有假山，有花，有草，有月亮和漫天的星。
　　还有挂了纱帐的亭子。
　　纱帐被钩子钩了上去，亭子正中间站着一个妙龄少女，一身白衣，背对着来人，一袭白纱从脑后盘着的头发开始蒙着。
　　那袖口缝了蓝色布绳的人伸手拉下自己脸上的面巾，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此人正是谢然。那女子看了一眼谢然，也伸手拉下面纱，却是水墨。
　　谢然打量了一番这个背影，抱拳道：“在下谢然，不知帮主如何称呼。”
　　亭子中清美的背影却传来异常奇怪的声音：“谢大侠藏的好深，恐怕任谁都想不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谢然居然是剑无心的杀手。”
　　谢然低头微微笑了笑。道：“所以帮主在等的不是谢某，而是剑无心的人。”
　　那女子道：“小女子也是想见见，大名顶顶的剑无心是什么样子的，剑无心背后的那些神秘人又是什么样的。”
　　谢然道：“你是想问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人？只是不知为何帮主还要牵连上无辜的人？”
　　那女子问道：“哦？怎么说？”
　　谢然道：“凝香与剑无心没有任何瓜葛，当年的事她亦不知情，你为何要向她下毒手？水兰湘还是个孩子，十二连环坞和我家主人再不和，也不该向她下手。玉玲珑是受我的委托盯着雨潇，你们也要下毒手！”
　　那女子道：“看来谢大侠不仅杀人的功夫一绝，污蔑他人的功夫更是厉害，你说我十二连环坞滥杀无辜，可有证据？”
　　谢然道：“证据，我会给你。”
　　那女子道：“既然如此，谢大侠还请回吧，今日，我就不杀你了。”
　　谢然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哼，凭你，也想杀我？谢某是主人亲手训练出来的冷血杀手，论武功，世上少有人能及，这个自信，在下还是有的。告辞！”
　　说罢，拉着水墨转身离开。
　　二人离开酒楼，水墨一路连蹦带跳，哼着小曲，似乎刚才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危险的事。谢然突然停下转身向着水墨问道：“你怎么还有心情哼小曲儿。”
　　水墨愣了一下，道：“怎么了？”
　　谢然训斥道：“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我们没有任何优势。”
　　水墨道：“反正你不会让我受伤的，是不是。”
　　谢然被水墨的这句话噎住了，原本还想要训斥什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他别过脸，问道：“那套轻功是谁教你的？”
　　水墨问道：“哪套？”
　　谢然道：“来时那套‘梁上客’。”
　　水墨道：“那套轻功叫‘梁上客’？”
　　谢然回头看着水墨，神情有些奇怪，道：“你不知道这套轻功叫什么名字？”
　　水墨答道：“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教我这套轻功的是个女人，黑衣，戴个斗笠，斗笠上还有黑纱罩着，她说看我是有缘人，就教我了。”
　　谢然道：“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水墨道：“问过，她不肯说。不过这套轻功不错，我就老实不客气地学了。”
　　问至此，谢然已全部了然。
　　二人回到客栈时，众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狄凝香问道：“怎么样？”
　　谢然道：“人家早已算准了我们会去找她。”
　　孟道人问道：“谢大侠可知道这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叫什么名字？”
　　谢然道：“不知，只是目前能猜到一些端倪。”
　　凌跃铭道：“你发现了什么？”
　　谢然道：“水墨，你还记得现场的情形么？”
　　水墨道：“记得，那个女子背对着我们，用白纱蒙住了脸和头发，双手背在身后。”
　　谢然道：“是，可是那女子却把手指露在了外面，而且是左手。”
　　凌跃铭道：“那又怎样？”
　　谢然道：“她的左手手指上有薄茧，而且茧的位置有些特别。”
　　狄凝香道：“怎么特别？”
　　谢然道：“凝香，你留意过自己的手指吗？”
　　狄凝香抬起左手仔细看了看，除了之前抚琴留下的茧，也无特别之处。
　　谢然道：“抚琴之人，左手大指外侧，中指指腹内侧，无名指靠近小指那一侧皆有薄茧，是摩擦琴弦留下的，她的手指，恰好在这几处有薄茧，足以证明她也是抚琴之人。江湖中人大多不拘小节，有此清雅喜好的实在太少。”
　　这么一说，似乎确实如此。
　　谢然继续道：“酒楼中的密道很长，密道出口在地上，应当是个府邸的后花园，所以这密道出口其实就是竹林以西七里外的那个山庄。”
　　孟道人道：“谢大侠的一双眼睛毒，老道算是领教到了。只是不知谢大侠接下来想怎么做？”
　　谢然道：“接下来的事我要亲自去跑一趟，你们就在客栈待着。”
　　众人皆道好，又瞧着夜已深了，便各自散去。
　　只有谢然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
　　谢然重出江湖的第一个清晨，她天未亮就出现在那亭子里，只是定定地看着谢然，谢然说什么她都不做反应。那女子，不，应该算做女孩子，长相甜美，身形，尤其是背影格外清美，内力深厚。
　　或许，他现在只需要找到那张琴。抚琴之人会将琴丢得很远吗？显然不会。
　　天色一亮，谢然就推门出去了，临走时还关照店小二，道：“若是有人来找我，就说我有些事情，出远门了。”
　　谢然是杀手出身，身上自然有一种冷冽与清高的气质，今日又是一袭白衣，整个人愈发地显得脱尘出世。
　　谢然就这么带着一身清冷，变身一个佳公子，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小镇，向远方行去。
　　几个来回，谢然就甩掉了跟踪的人。
　　谢然躲在树上，看着下面急得团团转的两个人，嘴角微微上扬。
　　大约这世上还不曾有几个人可以跟得住谢然。
　　谢然看着人已走远，便从树上跃下，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日头西斜的时候，谢然已经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静静地呆在树杈上。远处的石桌和木屋熟悉得很。
　　是了，谢然重出江湖时，归还了一张琴，那张琴的主人锦陌清就住在这里，倘若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不是锦陌清，那么今晚这个女孩子就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盗取那张琴之前，谢然反复探查过许久，将那个女孩子在这小屋中出现的所有时间摸得一清二楚。
　　月亮从东边的树丫缓缓移到西边的树丫，直到消失，锦陌清也未曾出现过，谢然的嘴角微微上扬，紧接着一闪身又从树杈上消失了。
　　谢然驾着一辆马车走在官道上，心底盘算着长干镇的情况。他出城的动静这么大，又这么明目张胆地甩掉那些尾巴，那位帮主经过一两天彻夜地盘查，应当已经放松了些警惕，琴者，怎么可能连续几天不抚琴。想到这里，谢然手上又拉了一把缰绳，马车走得更慢了，他只需要在天黑之前到达长干镇外。
　　谢然端坐在山庄的屋檐上，马头墙透过月光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
　　谢然视线所及之处，大约是整座山庄最适合抚琴的地方了——那密道的出口，池塘另一边的亭子。
　　那张琴果然在这里，坐在亭子里抚琴的女孩子也是白衣蒙面，但只是身形相似。身形再相似，也不可能完全一样，谢然确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的易容术会比李晶儿更加高明。
　　谢然藏在山庄里盯了两天两夜，这天晚上抚琴的人，终于变成了那个神秘的帮主，货真价实的帮主。
　　静谧的夜，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月光透过竹枝洒在地上、墙上，映出斑斑驳驳的竹影。
　　“帮主好兴致，只可惜帮主的夜晚似乎并不美好，否则为何琴声中听不出来呢？”谢然的声音从墙头传来。正在抚琴的女孩子硬是惊出一身冷汗。
　　那女孩子拂袖起身，厉声呵斥道：“什么人？出来！”
　　谢然从屋檐上悠然地飘下来，那情景正好似九天之上的神仙下降到凡尘来，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听着主子声音赶过来的人，道：“帮主息怒，在下谢然。”语罢看了一眼亭子里的琴。
　　那女孩子收了一下眼神，又变回原本奇奇怪怪的声音，道：“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待那些下人们都退下，谢然背着手走进亭子里，伸手抚了一下琴弦，宫商角徵羽五音飘然而出，沉，稳。
　　谢然道：“好琴。”
　　那女孩子哼了一声，道：“谢大侠不是见识过吗？”
　　谢然瞟了一眼那个依旧蒙面的女孩，道：“论武功你比不上我家主人，论心机计谋你玩不过江湖上绝大部分人，比隐藏行踪你不如我谢然，拼琴技，凝香远胜于你。”
　　那女孩道：“你想说什么？难道是要拿证据给我？”
　　谢然道：“不需要证据，我也没想过要给你什么证据，我只需要知道十二连环坞的帮主是谁，她有多大能耐，就够了。”
　　那女孩道：“为什么？”
　　谢然道：“上一次剑无心和贵帮起冲突，一半原因是我家主人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另一半原因，就是被人下了套，牵着鼻子走。这一次，又是有人故意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了十二连环坞的头上，想让我们再起一次冲突，他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那女孩子依旧是不屑，道：“不知谢大侠所说的是何人？”
　　谢然突然转身，道：“当然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帮主为何不仔细想想，尚若此次我依旧不加查察，依旧一肚子恨意，凭我剑无心，你能逃得掉？帮主也在江湖上混了些日子了，难道剑无心在江湖上留下的那些传说你都没听过？锦姑娘，剑无心的能耐远超你的想象，当真动手，你十二连环坞必败。”
　　那女孩子被谢然的一番话堵得满肚子火：“你......”
　　“我什么？屎盆子都扣到你十二连环坞头上了，你居然不闻不问，你真以为你现在所谓的冷静有用吗？等真的到了天翻地覆的那一日，你就是死，也挽不回这一切。”谢然看了看这个已经被自己“骂”得有些微微颤抖的女孩子，继续说道，“希望你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语罢，便飘然离去，留下依旧蒙着面的锦陌清在亭子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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