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水

　　迦国的皇宫，恢弘大气，尽管建造而起的历史并不长久，可是磅礴巍然的感觉已叫初次站在城门下的素水十分紧张。

　　素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种世间最为低贱的身份，竟然有一天可以踏进象征着一国权利顶峰的地方，巍峨楼宇，连绵交错，明亮的宫灯荡在幽深宽敞的回廊间徐徐摇摆，即使是身处于黑夜之中，可这里的一切仍然显得正气庄重。

　　真的是和她格格不入。

　　往昔黑夜与她而言，就只是噩梦的开始。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当素水踏下马车，宫中的女官已候在宫门前，将宫中最基本的礼节一一告知于她。素水谨言慎行地走在被擦拭一新的青砖道上，每一步都含着对未知的恐惧和紧张。

　　这条宫路的前头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尤其是曹端，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不是她能预测的，何况她还拿着瓷片架在他的脖颈上，那一刻就是她自己都担心，若是没能控制好力道，若是她一紧张……那瓷片就会划破他的脖子……

　　“素水。”

　　蒙翊的呼唤将素水从发怔的魔障里给拉了出来，黑曜石般的瞳眸印出灯光的明亮。

　　“我在这里。”

　　素水看着他，淡淡笑道：“将军是怕我看不见吗？不要紧，虽然脚不好，不过我的眼睛很好。”

　　“走路是靠眼睛，不过心路靠的是什么？”蒙翊的言语轻松自然，“蒙肇五岁的时候还很怕黑，因为他在一个七夕夜，背着我们一个人逃出府去，想到街上去看灯会。可是灯会没有看到，他却被人贩子拐了去，虽然不过一个时辰就被找了回来，却在蒙肇的心里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从那个晚上开始，只要天色变暗，他就再也不肯离开自己的房门一步，就是屋里也要整夜灯火通明。”

　　黑夜，素水侧目望着漆黑的天空，曾经的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要恩客离去，她便整夜点着烛灯，因为黑暗只会提醒她肮脏和耻辱。

　　“后来过了三个月，蒙肇仍没有好转，我就大半夜把他抓了出去，至今我还记得小家伙在我背上发抖得厉害，甚至吓得在我背上尿床。”说到这里，蒙翊不禁笑出了声，“可是当他看着山头满天的繁星，看着山下灯火连绵不绝的城镇时，既是我从他的身旁消失，他都没有察觉到。”

　　蒙翊悄无声息地握住素水的手掌，唇角带着一丝笑纹，浅浅地，却暖人心脾。

　　“素水，有时候人害怕的黑暗，只是来源于心中的恐惧，如果你也需要一个人帮你克服这个困难的话，我很乐意。”

　　将军，知道自己也怕黑吗？对她来说，黑夜永远是污秽的。可是无论是三年前，还是如今，将军都似一盏明灯替她消除黑暗，去除不安。

　　但正因为他是这样刚毅而洁净的一个人，自己又怎么能玷污了他？

　　素水心里苦笑，这就是情爱吧，欢喜而痛苦，喜欢他却最不能和他在一起。手上默默挣脱开蒙翊宽厚而温暖的手，平静淡漠地说了句，“谢谢将军好意。”

　　瞥开目光，不去看蒙翊一闪而过的失落。

　　素水看着前方敞亮的宫殿，她想很快，她或许连和他道歉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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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宴会，丝竹绕耳，歌舞升平，远远地便能听到喜悦而优美的琴音。

　　素水和蒙翊在一座宫殿回廊下等候了片刻，就见一些舞姬及乐师鱼贯而出，不久就有宫人出来领他们进去。宴会的正中坐着一位身穿玄色衣袍的男子，素水记得迦国的国色正是黑色，想来那位便是迦国帝王，她遂不敢多看，然后小步行径之间，就见坐在一旁的宾客正一眨不眨地紧紧地盯着他。

　　褐色的眼珠，透出一股凌厉的锋芒，而那个人不是外人，正是曹端。

　　果然，一切都是命。

　　素水不敢细看，深怕看仔细了，就能从那锋芒里看到满满的杀意，她遵循宫中礼节对帝王行过礼，年轻的皇帝有着皇家的威严仪态，不过说起话来倒很客气。

　　“仁郡王，这位姑娘可就是你要找的人？”

　　皇帝笑着问向自己的座上宾，于是其他人的目光也顺势转向了曹端。

　　此时一双褐色的瞳眸里燃着熊熊的烈火，盯着素水的样子活活就像是要冲上前来将她扼死一般。只是偏偏，事实上曹端踱步而来的姿态，翩然如谪仙，面上的焦急担忧控制得极为恰当。

　　“素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曹端立在素水的面前，柔情似水的音调，和煦如风的笑靥，甜蜜地只那一个眼神就可以将人的灵魂抽走。

　　可素水却是看着他，怔愕地说不出话来。曹端毫不介意，反而很是熟稔地同一旁的蒙翊说道。

　　“这位便是蒙将军吧，还要多谢将军替我照顾内人。”

　　内人？

　　蒙翊绷着脸，刚要说话，却被曹端抢先，他侧着头，微热的手指划过素水冰凉的面颊，神色担忧。

　　“素儿，怎么了？面色这样难看，是不是这些日子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生病了？是我不好，没能早些找到你，这段日子辛苦你了，等我接你回去，一定好好补偿你。”弯曲的手指停在她的唇边，不着痕迹地用力按下，狠狠发泄，可曹端的面上却仍旧笑得如沐春风，“素儿，我先带你回向善村瞧瞧可好？他们都很想念你呢。”

　　向善村，曹端果然握住了如何报复她的办法。

　　“他们……还好吗？”素水露不出任何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问着。

　　“见了你，他们自然是好的。”

　　赤/裸裸的威胁，却是叫素水十分受用的言辞，顷刻曹端就从女子的瞳眸看见了自己的身影，还有彻底的服从。

　　他不尤得意地瞥向一旁的蒙翊，你看，她帮着你又如何，素水终究是我的。

　　“仁郡王，素水虽曾服侍于你，却并非你的家眷，她如今要在哪里恐怕不劳郡王操心。女子名声珍贵，可不容郡王随意置喙。”

　　曹端好脾气地悠悠笑道：“蒙将军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素水介怀自己身份低微，担心牵连我的仕途而不肯嫁入官家，即使我万般求娶，她也不肯做我的妻子，好在她对我总有情分，终究肯进了我曹家的门，虽名上只是个侍妾，可我珍爱地紧，断然不会放手。”曹端颇有占有欲地揽过素水的腰肢，笑痕越显张狂，“在玄国我们意外分离，不想素儿辗转至迦国，想来她是顾及两国之间纷扰多年，才未将事情的始末实情告知将军，还请将军不要怪她才是。”

　　“你！”

　　“蒙翊。”

　　看了会戏的迦国皇帝彼时很是适宜得唤住了自己的家臣，他咳了两声，缓解宴会上的紧张。纵使帝王年轻，却也看的通透，眼下不过是两男争一女的场面，他虽不晓得这女子有什么能耐，不过曹端是玄朝派来的和使，实在不能明着得罪。他迦国素来不喜战事，并不想让好不容易签下的和平条约因此破裂。不过蒙翊到底是他能干的臣子，与公与私，他这个做主子的也该帮衬一把。

　　年轻的迦国皇帝很聪明，他晓得此刻未必能从素水身上弄出公正的答案来，不禁问向曹端。

　　“仁郡王既称这女子为你的妾氏，那可有凭证？迦国玄朝且不论官员，既是平民百姓嫁娶也都有文书做凭，我朝蒙将军为人素来谨慎，想来他也是一番好意，为保起见，可否请仁郡王不吝解他疑惑，好让他得个放心。”

　　“自然。”

　　曹端动作极缓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据来，从容不迫地慢慢展开，褐色的眼眸精芒乍现，傲视着面前比他要高大魁梧的男子。

　　“素儿因是侍妾，没有婚书，不过她却有一张卖身契在我手中，当初也是怕会有旁人觊觎我的素儿，她可是我的珍宝。”

　　蒙翊睁大着眼眸盯着那张卖身契，一时只想将它抢过来，撕得粉碎！

　　素水余光也瞧见了这张纸，只一眼她便认出，这是她十多年前在霓虹院里被人按着手，印出了一张指纹的卖身契。原来这样东西，现今竟是在他的手上。她想什么来着，是了，曹端这个人果然是神通广大的很。

　　“将军，请代我向夫人道别，她对我说的那些话，素水很感动，但是素水福薄，不能接受。”

　　目无焦距的瞳眸，平淡如水的音调，素水就好像是变成了一个傀儡娃娃，毫无生气。蒙翊微微张着嘴，震惊地盯着素水面无表情的容貌，双拳紧握，这个男人只是几句话就彻底抹掉了素水的感情。

　　不甘心。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把素水交给他！

　　“素……”

　　“蒙翊。”

　　迦国皇帝极有眼色地喝住了蒙翊，这位玄朝仁郡王真是准备齐全，想来他走迦国的这一趟，和使只是个名头，此女方是他的目的。想到这里，为了两国邦交，他也不能让蒙翊在这里横生冲动。
　　“这些日子照顾素姑娘，你们夫妇也辛苦了，如今仁郡王与佳人相逢，应当有很多体己话要说，孤便不留你们了，请仁郡王随意吧。”

　　“多谢皇上体恤。”

　　曹端握住素水的手，一同道谢，离去的侧目间，划过蒙翊的眼神傲慢轻物，带着睥睨天下的高傲。而少顷，皇帝亦对着蒙翊正色下令，“蒙翊，你留下，孤有话同你说。”

　　这夜碍于皇命，蒙翊未能追出去，甚至之后他便被禁足于宫殿之中，不到次日晨曦不许离开。他晓得皇帝是要他冷静下头脑，摆正自己的立场，明辨眼下的情势。可是，无论他多么冷静，只要一想到素水那傀儡一般无助的表情，一想到他们今夜就将同寝一室，一想到她会回到玄朝离开自己的身边，胸腔里就有满满的怒火要冲卷出来！

　　素水、素水，素水！

　　不过，彼时蒙翊并不知道，曹端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幅极好的画面，要叫他一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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