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绘卷录

　　在我同苏苏于书阁查找续命之法时，茶茶已经在凡尘长成转世前的模样，时至今日，我才真正领悟人世间飞速流失的时间是多么可怕，倘若君上晚了一点时日，我们得到的，将会是茶茶已逝的噩耗。
　　里追纵有不悦，却也黑着脸让我们住下，他也明白，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回见茶茶。
　　约莫过了几日，茶茶晨间背起竹篓要出门，我便跟随着去。
　　并肩出了城，我才慢慢问出心里的疑惑，“苏芳，你是怎么认识里追的？”
　　她捋起耳边散落的鬓发，笑了笑，“几年前，我去城外荒山寻草药，恰好救起重伤的他，他病愈后没去处，就挽留他住下，平日他也帮了我不少忙。”
　　“那你知道他是……”
　　“妖怪而已，我不怕。”
　　那句“他是神君”怎样都无法说出口。天底下，有哪个神灵，会有他那样冰冷无情的心肠。
　　这下，我大悟为何里追会带茶茶回这里，回到这草木深深的旧故里。
　　他重修粉饰苏府，是想要重新来过，借着茶茶遗忘前尘恩怨，来修正这段错路的故事。
　　将过去的一切一切，以全新的面貌走马观花浏览一遍，以此圆满两人，不，圆满茶茶而已。
　　里追也如苏苏所言，并未让茶茶吃下黄梁酒的解酒药，也不敢让茶茶吃下，他畏惧之事，也不言而喻。
　　纵然我再想帮她，于如今而言，我不过是一介身外客。
　　茶茶找草药费了些时，至傍晚我们才慢慢下山。
　　夜色空蒙，远山寒寒隐而不见。
　　我们一路沿着阶梯走下去，周遭漆黑不见五指，我伸手念了一个诀，原是想要幻盏引路灯，不等亮起，黑暗中，一点青绿渐渐浮现。
　　是一点狐火。
　　茶茶欣喜地下去好几层青石台阶，“里追来接我们了。”
　　我愣了片刻，慢慢走下，见她扑进一人怀中，那人隐隐自黑暗里出现，于狐火下，晕出清冷的轮廓。
　　里追静静看了我一眼，拉着茶茶飞快离去，我一顿，继而笑了，旋即自己杵着木棍一步一步回去苏府。

　　时日一点点过去，茶茶身体中的龙骨已呈枯竭之相，而里追却不曾提及冰封茶茶一事，我思来想去，心中实在难以放心。
　　翌日，我做了个纸人引开茶茶，去到里追的院子。
　　踏进院子，见他悠闲地在扫地，我当即急步冲过去，一把抓住扫帚木柄，气势汹汹道:“如今是何种严峻，殿下竟还悠闲得在这儿扫地！”
　　他把我的手打开，口气不悦，“我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指手划脚。”
　　我也怒了，“是殿下说要施冰封之法，却不付诸行动，阿陶晓得殿下有的是时间，但茶茶她等不了！”顺了顺呼吸，我接着说:“倘若殿下无法，茶茶留在这里也无益。”
　　“不许带她走！”
　　听罢，里追突然怒吼一声，我不由一惊，须臾，我冷笑，“殿下莫非还想像上回一样威胁阿陶？”
　　“殿下，你哪里有爱过谁，其实，你最爱的人是你自己。一味将茶茶强留，就是你以为的爱么？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该让她自己选择。”
　　言罢，猝不及防，扫帚自上拍下，眼见里追一脸被猜中的怒容，我却未曾挪动分毫，坚定直视他冰而不化的眼神。
　　“啪”的一声重重响起，扫帚瞬时在我身边碎裂炸开。
　　里追手中只余下一根细长木棍，他执起抵上我眉心，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因为苏芳，你以为你还能站在我面前这样放肆。”
　　言罢，他收回去一手挥袖扬来，徒然间，一道劲风横扫来，我来不及反应，被一下打出院门，朱漆大门随即轰然关闭。
　　远远地，一句话乘风而来。
　　“玄石棺十日后制好。”
　　得了答复，我慢悠悠回到自己院子，正好碰见抱了一堆吃食的饕餮，我还没看清，他瞬时化作风消失眼前。
　　我:“……”
　　嘴角一抽，转身欲出门买更多的零嘴眼馋他，哪知，回头就同奔来的小黑撞了个正着。
　　我刚扶着墙站稳，他就汲汲来问我:“阿陶，你看见饕餮没？”
　　几乎毫不犹豫地指出饕餮消失的方向，小黑见罢，提脚朝着那方奔去，我拦住他，“你找他做什么？哦，要是找到他，你记得把他的吃食都偷偷抢过来。”
　　小黑听了，气得胸膛此起彼伏，“哼，那都是我的！那个混蛋，半途给我抢去，管他神君妖君的，我非宰了他！”
　　说罢，又是一阵风，他飞快扭着屁股消失在我面前。
　　再继续往回走，我看见茶茶正在晾衣服，素净的衣物，很多很多，晾了约莫三四排，我慢慢走过去帮忙。
　　“怎么一下清洗这么多衣物？”
　　茶茶擦了擦额间的汗珠，把袖子再捋高些，“累积得多，空闲时，都想要洗净，不知不觉就洗完了，最近，我大概都不用换衣，哈哈。”
　　我拧干皱在一起的长裙，拉开铺在绳索上，反复几次，我觉得有趣，“苏芳，原来晾衣服也是件有趣的事。”
　　想了想，觉得还应该叮嘱什么，我又说:“苏芳，你切莫过于勉强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还是不要去做。”
　　我自个儿说了半晌，没得茶茶回应，奇怪地回头，却不见茶茶人影，我找了一圈，在近处找到昏迷不醒的她。
　　心中隐隐不安，我赶紧唤来小黑和饕餮，我们几人将茶茶抱进屋里休息，并在饕餮替茶茶治疗时，我才拈诀去找里追。
　　未等我找他，里追便慌得连飞身都抛之脑后，惨白着脸，步履紊乱地走进来。
　　饕餮以三味真火做作护身结界减缓茶茶体内龙骨的衰竭，须臾他将我们都赶到屋外，一副难言之隐，许久，才开口:“必须快些冰封，否则待龙骨之力枯萎，她就会灰飞烟灭。”
　　听后，里追原本就惨白的脸更加苍白。
　　小黑瞅瞅他，猛地把他挤到边上，“殿下，这边就不消你来操心了，你还是快些去抬来玄石棺罢。”
　　此言像是唯一的稻草，予浮海里费力挣扎痛苦难过的里追一盏指路明灯。
　　他倏然站直身，推门进去饕餮拦住我们，不许我们进去，我们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许久，里追才垂着眼和门出来。
　　小黑是最先进去的，我看了看里追，他没理我，旋身离开，我愣了愣，才埋头进屋。
　　若我没看错，他眼眶有些泛红，脸颊有一行不被察觉的水痕。
　　接下来等待里追扛回玄石棺的日子，饕餮依旧以三味真火保护那悬着半口气的龙骨。几日后，饕餮身心俱疲，停了须臾，出门去买些东西吃。
　　可饕餮原本就是只贪吃的神兽，纵然修成神君，有人的面貌，也改不了习性。
　　一吃就吃过了头，重要的事瞬间忘之千里。
　　小黑来嚷嚷时，我正拿着一堆一堆云纱鲛鞘绞尽脑汁，原想在茶茶冰封前做好送给她御寒，奈何我不是个像织女般心灵手巧的姑娘，摆弄许久，也没做出来半只袖子。
　　脑中刚一有个想法，还没实践，小黑推门就闯进来，打破我的结界。
　　我操起只鞋“啪”地拍上他的脸，他一边委屈地吸溜鼻血，一边哀怨地指控我，“你房间闯过很多人，为什么你偏偏打我。”
　　我头也不抬的回道:“因为只有你是类猫生物。”
　　“你这是种族歧视！”
　　小黑说罢，摔门离去，门还晃悠着没和上，他又进来道:“那些都不是重点，饕餮说……茶茶不见了。”
　　我“腾”地站起来，小黑瘪瘪嘴，幽幽道:“还不晓得何时不见的。”
　　听罢，我快步去往茶茶的屋子，如他所说，里面空无一人，龙骨的气息一丝不存，由此可见，茶茶离开不是一时半会儿。
　　一时慌乱，我瞬间没了主意，饕餮沉静须臾，道:“凡事急不得，还是尽快找到她，以她的身体状况，应该走不远。”
　　小黑是知情人，目光灼灼瞅着饕餮，饕餮被看得目光游移，我终于从中嗅出不同寻常的气味，再看饕餮挪到一边的眼神。
　　我恍然明白，“是你！饕餮神君，是你失误没能看住茶茶，她才不见的，对不对？”
　　小黑默默不语，饕餮也是头一回没凛凛然直视我。
　　真真是恨铁不成钢。
　　我无奈地出门寻找茶茶，我们三人找了一天一夜，也未能收获茶茶的丝毫消息，天一亮，我们便到苏府门口相会。
　　岂料，这时候里追回来了。
　　他欣然停落苏府，恰好看到我们三人，不禁费解，“你们怎么都在这儿？苏芳哪？”
　　他问罢，我们三人相互对视，然后不约而同齐齐作望天状。
　　里追见后，眸子一沉，眼中飓风山雨欲来，我咽了口唾沫，觉得脖颈间凉凉的，再看一边，饕餮不知何时捞起小黑逃之夭夭，我又觉背后也凉飕飕的。
　　我心里琢磨半天要如何应对他的怒气并成功说服他找到茶茶，结果等来他一句“她怎么了？”
　　接着，他眼眸湿润，声音嘶哑，就差抓住我双臂来问了，他说:“是不是我来晚了，她已经……”
　　我想不能叫他诅咒茶茶，立马打断他的话，“你别胡说，茶茶只是不见了。”
　　说罢，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捂嘴却来不及。
　　他抬眸看我，眼厉如刀。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
　　过去五日，方圆百里我们都找过了，却无没有丝毫线索。
　　里追颓败的立在城楼下，眉拧成川，他心中委实焦虑，如我们一般。我们都不敢想，若再找不到茶茶，结果会如何。
　　原本依靠龙骨我们能很快找到茶茶，但不晓得为何自从茶茶消失，连龙骨的气息也随之荡然无存。
　　城门口人来人往，商贩也有许多，有一乞丐模样的孩童端着破碗走来，里追烦闷地看也不看就扔给他一小颗珍珠，小乞丐擦了擦收起来却未离开。
　　他脏兮兮的手递来一个小木盒，塞给里追后，他小心翼翼说:“这是别人嘱咐，让我今日交给你的。”
　　里追听了登时拉住他，问:“你见过她？什么时候？在哪里？”
　　猩红的眼瞪大，简直凶神恶煞，吓得小乞丐话都说不出来，撒腿就跑，幸好小黑眼疾手快将他拦住。
　　这边饕餮止住失控的里追，我这才行到小乞丐面前问他，“给你木盒的姑娘，你晓得她去了哪里么？”
　　他摇摇头，“我没见过什么姑娘，给我盒子的，是位老婆婆。”
　　我又问:“那，她何时交给你的？你又是何时何地见的她？”在袖子里掏了掏，我拿出支宝石镶成的发簪，“你要是统统告诉我，这支簪子就归你了。”
　　他欣喜若狂地猛点头，道:“几日前那位老婆婆在山神庙给了我一颗金珠，叫我把这盒子于七日后交给这位黑袍俊俏的公子。”
　　里追听后，试探着问:“她有没有说她要去哪里？”
　　小乞丐收起那支簪子，“她只说要去很远的地方。”
　　里追踉跄一步，差些没站稳，他喃喃重复念道那句“很远的地方”。
　　她终究还是无法原谅他。
　　“早知如此，里追，黄梁酒的解酒药就不要给她。”
　　里追诧异的抬头，“什么解酒药？”
　　我愣了。
　　“不是你给她吃的么？”
　　听罢，里追茫然的眼珠渐渐清明。我脑海中也灵光一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解酒药根本不是里追拿走的，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人，真正拿走的，是茶茶，她喝下解酒药，忆起前尘过往。
　　茶茶她，原来早就想起来了。
　　里追不再言语，捏紧手中的木盒，良久，他才鼓起勇气般打开。内里是用一张素布包裹的物什，他敛声屏息，一点点掀开。
　　呈在他掌心的，是一截干枯的龙骨，同一支幻化簪状的屠龙剑。
　　屠龙剑敛去龙骨之息，难怪到了如今，我们都找不到她。
　　茶茶想要离开，从入轮回盘开始，她就想好了。
　　屠龙剑，解酒药。
　　恐怕这每一步，都是她仔仔细细精心想出来的，为的是让这高高在上的天狐殿下一尝她几百余年以来所受的苦楚。
　　这种情况，我是不应该再说什么，但那句补刀的话，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
　　“殿下还记得当初为何茶茶要去往十八层炼狱受刑么？”
　　里追没有抬头，但我晓得他听得见。
　　“她替人受过，你可否想过她是替谁受的刑？”
　　他后退地抵上石墙，低吼一声，“别说了！”
　　我却不以为然。
　　“是你。”
　　“她在替你受刑，十殿阎罗审判之时，阎君提及你有业果，因她而起，她心疼你，便傻乎乎替你去炼狱受刑。”
　　“而你给了她什么？同别人八世长情，一身血淋淋的伤痕，无□□回的魂魄。”
　　“里追，其实，你根本没有资格对她好。”
　　他目光空洞地靠在城墙上，不言不语。
　　饕餮同小黑早听不下去而离开，说给他听，我也不再停留，回去苏府收拾东西回浮沉阁。
　　茶茶的离开，并不影响浮沉阁大门对她的敞开。而我们也不会再去寻找茶茶，打扰她的生活。
　　她远离我们也有自己的理由。
　　多年，我都没有从别人那儿听来关于里追的任何言语，连八卦都没有，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儿。
　　后来的后来，我去龙宫赴宴时，听青丘的小帝姬说里追失了青春折损修为，鬓发双白地同一位老人在人间一处宅子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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