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万里落孤雁

　　五月二十八据越国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高僧法师讲都是个吉利日子，所以早在一月之前，越王就已经拿定主意要在这一天送自己的大女儿出嫁。被牵连进去的可怜新嫁娘还有平沙。
　　平沙凌晨的时候就被一群闯入院门的人从被窝里拎了出来，拖到梳妆台前开始了折磨的酷刑。平沙不想自己把脑袋竖起来，她还没睡够，困得要命，这种感觉就是一个头可以两个三个无限大。她坐着，感觉整个世界都压在自己脑袋之上，昏昏沉沉困困顿顿一发不可收拾，往下一坠一坠的。身边围着的那群人为了自己工作方便，专门分了一个人扶住她的脑袋，平沙暗道一声爽，干脆放松地靠着枕托打了个盹。
　　可惜美好的都太容易流逝，平沙睡醒之后，惺忪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见一个女人粉腮红唇，眼线描得浓重，几乎看不出眼睛本来的形状。头顶不知道怎么被弄出来那么饱满一个发髻，还多了一顶金灿灿的花冠。平沙被搀着站起来，瞬间感觉到头顶上又多了一个奇妙神秘的世界。在她睡着的时候，大红色的吉服也穿好了，平沙抖着广袖，痴迷了一秒钟，立刻被头饰唤回到真实的世界。一群仆妇拥着她步出房门，平沙咬着牙梗着脖子怨念道：这根本就不是头饰啊，这可以完败一个头啊。
　　自觉被金冠压低智商的平沙僵着面皮走在花团锦簇之中，三个丫鬟跟在她身后满是艳羡地走着。她扫视众人，忽然看到两个绀色人影并肩而立。平沙立刻想到是孔张二人，自昨天回宫之后她一直没看见这两人，此刻又站在这儿，是孔御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可能，昨天孔御已经伤到连自己都制不住的地步，可见伤势之重。她肯定道孔御一定是强撑着站在这儿的。她忽然很想看看他的脸色如何了，是不是还像前几天一样苍白。
　　平沙突地想到前几天，想到孔御的骗局，心里就冷了。她漠然地走了过去，身边的仆妇搀着她说道：“公主现在前往百奚宫拜别王上和王后，拜别之后，就上送嫁的马车了。咱们要赶着吉时，一刻都耽误不得。”平沙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头上金钗摇晃，都可以听到珠玉相撞的响声。
　　路上遇到了同样匆忙的宣祜，同样凤冠霞帔，行走之间依稀带出红衣下婀娜身姿。宣祜见她一笑，眼波荡漾，她同样身为女子都忍不住要动心。平沙惊艳道这就是新娘的美，一生只有一次的美好。但若要她们两个站在一起，这种美艳只能属于宣祜。不是因为平沙本来生的就没有她好看，而是平沙从心里认为这场婚姻不是属于她的。她既不是真正的段令风，又一心想着逃跑。故而嫁衣虽美，不是她的那一件，处处都不合身。
　　吉时到，内侍高唱。两人曳着裙摆迤逦而来，同时礼道：“女儿见过父王母后。”内侍站在丹陛上，展开旨意道：“公主宣祜，崇华，禀秀云汉，增华女宗，卓尔洵淑，迥然昭异。肃雍之道，能中其和，缛丽之功，自臻于妙，不资姆训，动会礼经。甫及及笄之年，眷求和凤之对，用开汤赋，方戒油征。我有亲邻，夙称雄贵，申之婚姻，以国修好。现以佳妇嫔于贵朝天子，尔其式是则，以成妇顺。服兹嘉命，可不慎欤！”平沙低着头总感觉头上花冠在往下坠，不禁焦虑地期待着仪式完结。她依礼对着越王和王后叩首，听着他俩讲了一堆训导妇德之类的话后，正欢乐地想着是否可以走了，就听见身边宣祜一声哽咽。
　　宣祜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越王迟疑地沉默了。王后眼圈发红，抑住哽咽声，轻声道：“我儿受委屈了。”除此一句，旁的再也说不出来。宣祜的眼泪越落越凶，她带着哭腔道：“父王母后，女儿去了。您多保重。”她看着那二人依依地退到门口，终于用广袖遮住脸，转身离开。平沙一直跟着她走，一出得殿门，她听到宣祜在袍袖下泣出声来。她在袖子底下握住宣祜的手，化解她的哀伤。宣祜身体的细微颤动由这只手传到平沙身上，她感知着那沉哀的颤动，却带得她的心也一块儿颤栗。她想起父母，同学，想起曾经的奋斗，梦想，流光只有一瞬，离愁已然袭满一身。想到这里她竟然也有了哭的冲动。
　　走出越王宫，午间阳光满照在汉白玉的御道上，反射星星点点刺眼的白光。
　　平沙这次自己坐一辆马车。她站上车后回头望，越王宫的宫殿仍然是雕梁画栋，精于细巧，一大群宫殿带着敦厚之气匍匐在威严青天下，和她来的那一日还是一模一样。平沙坐进车厢，毫无留恋地放下了车帘。
　　送亲队伍带了十二车的嫁妆，三百名侍卫，二王子亲自担任送亲使。平沙心里寻思着这一路应该会相当辛苦，而且说不定就要走上一两个月。一两个月这么多人，不知道要带多少口粮。平沙心里抱怨道，落后，封建，愚昧，野蛮。她一个文明人，究竟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吃苦。
　　平沙卸了花冠，照例让华胜坐到车上来，也是念她身上有伤，不想让她晒着。谁知这丫头看平沙闭着眼睛，偷偷掀起了帘子看外面。平沙眼睛虽然闭着，但车帘一打开，外面的马蹄声顿时清晰很多还是可以听出来的。她睁眼想看看何事，却见华胜，猛地放下帘子低着头，耳朵透着红。平沙瞧了她一眼，伸手掀帘去看。果然看见孔御一骑不紧不慢地刚好走在马车旁，身穿绀色衣服，坐骑一身雪白。正好孔御冲这边扫了一眼，对上平沙的目光，脸色苍白，眼神冰冷。
　　平沙审视着华胜的娇羞神态，心里说不上的郁塞。这个骗子她还戳穿不得，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前仆后继。她强压下莫名的烦躁，对华胜冷冷地说：“你想下去就下去吧。”华胜受惊似的抬头看了眼她。见平沙注视着她，神情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华胜羞道：“谢公主。”说着就起身，扶着门跳下车。
　　平沙继续闭着眼假寐。她知道自己一掀帘子就能看到她走在孔御马侧，脸上必然红晕泛开，莲步轻移，裙带飘逸。她其实很想把她叫上来，告诉她孔御不是什么好人，她如果要嫁，平沙一定尽心尽力给她找个好人家。但她不想去掀那帘子，所以只能独自坐在车上咬着嘴唇。
　　华胜其实生得很清秀，害羞的时候更面如桃花，别有一番小女儿娇态。孔御固然冷血，对着这么一个小姑娘大概也不会心狠手辣。平沙记得什么时候听别人说，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大多是从怜惜开始的。照此来看，她也不用为华胜担心。可她越想越难受，咬着唇更加用力。她把脑袋靠在车壁上，随着颠簸一下下轻撞。可她不觉得晕也不觉得痛。
　　走了不久，队伍停下来休息，顺便吃个午饭。平沙在车上吃完之后，想下车活动活动。她想了想，就向宣祜的马车走去。远远的就瞧见一人骑在马上在和宣祜从车窗那儿说话，走近看是二王子。平沙想起那天他质问自己，就不愿意再上前了。她正转身要回去，就听见二王子温声笑道：“崇华来了，宣祜正等人聊天呢。”平沙只能顿住转身的动作，强笑着走上去道：“二王子好。”宣祜探出头来，早就擦干了泪水，妆容精致，道：“我正想你来呢。”平沙冲她一笑，二王子笑着说：“你们聊，我去队尾看看。”他深深看了平沙一眼，似乎在警告。平沙心里苦笑，却又不能让宣祜看出来，低着头上了马车，调整好表情才抬脸和她说笑起来。
　　宣祜说的不外乎马车颠簸，旅途劳顿，要多注意一类的话。平沙赶在车厢里陷入沉默之前，兴致勃勃地讲了几个笑话给她听。宣祜自然开心，笑着笑着，突然道：“你别这样笑。”平沙笑容一僵。宣祜道：“之前我总以为自己很坚强，可真到了那一刻，还是忍不住。令风，你看着我。”平沙目光平静地看过去。宣祜笑容酸涩，道：“你还想强颜欢笑来骗我吗？”宣祜这样说，自然是认为平沙和她的心情一般无二，可她想错一点，平沙不是段令风。
　　其实平沙的遭遇远比她被嫁去异国还要可怜。而且她的悲伤人人都能知道，平沙却只能藏在心里。但她不是闺阁小姐，又天生要强，做不出自哀自怜的态度，自从那天将军府里痛哭一场后，人前人后都冷静自制。可接二连三地被冤被骗，她到底心里委屈。所以此刻听到宣祜这样说，也一时顿住了。
　　平沙直觉今天不能再跟宣祜聊下去了，再聊一聊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两个悲伤的人抱头痛哭，哭花了妆粉，脸上一道红一道白的，实在不敢想象。要命的是宣祜还可以躲在车上不下来，她必须下车一步一步往回走。平沙可不想哭得稀里哗啦地到处丢人，尤其在她想到孔御可能冷漠地嘲讽地盯着她，看她是惺惺作态之后。于是平沙立刻起身说：“车队要走了，我得回去了。”说完不敢看宣祜神色，下车径直往自己车上疾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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