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万里落孤雁

　　孔御气息沉重，他盯着平沙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想逃？”平沙闻见他身上弥漫的血腥气，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本有恻隐之心，但想起他之前种种都是作态，就仰着下巴，不肯回答。她目光从孔御脸上移开，看向他的胸前，衣襟大概在刚才被扯开，一截明黄色的布角露出来，在褐色上衣的衬托下格外明显。
　　平沙装作躲避他视线的样子，去看那块布，露出的一角上恰巧绣了几个黑字，平沙飞快的掠了一眼，写道什么鸿洲城防。鸿洲……平沙猛然想到，鸿洲正是越国国都。
　　弹指间平沙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迎上孔御慑人的目光，冷笑道：“孔侍卫原来是齐朝人，真是叫人惊讶。”孔御冷笑道：“我的身份很好猜。难猜的是，你的身份。”平沙心里一突，道：“你什么意思。”孔御扣着她的左手突然发力，见平沙闷哼一声，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段家可养不出你这样的女儿。”平沙怒道：“我是什么人关你屁事，你放开我。”
　　孔御把头低下，声音凌厉地说：“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平沙脊梁上一股寒战，道：“你不敢杀我。”孔御凑到她耳边道：“不要以为齐朝对于你这个将军之女会有多重视，你死了，段廷川借机发难，越国内乱，谁不乐于见到。你乖乖回去，不向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份，回到齐朝之后，我自会向陛下说明放你走。”
　　平沙戒备地瞪着他，道：“你不要哄我，名牒已经入册，还怎么走？”孔御嗤笑一声，道：“可以有你一个假的，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平沙又问：“我凭什么相信你？”孔御冷声道：“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
　　平沙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听他威胁自己，想起之前对他百般信任，怒从心来，一口咬向他的肩膀，在他身下奋力蹬踹起来，想要摆脱这个冷血的人。孔御被她狠命一咬，哼都不哼一声，他压住平沙，就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现在逃走，没有官府的凭证就是流民一个，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无人依仗，只有死路一条。你跟着送亲队伍到齐朝去，一切结束之后我保你一生衣食无忧。你如果还有脑子就知道该怎么选。”
　　平沙已经听到他喘着粗气，好像气力不济，怎么肯停下。孔御突然大声说了一声：“给她找一身干净衣服去。”平沙陡然停下动作，扭头看去，一双黑靴子停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她眼前一黑，知道张海来了。
　　她恶狠狠地对孔御说：“我最恨别人骗我。”孔御嘲讽道：“你不也是一直在作戏。”平沙扭头看那黑靴子不在，意识到这已经是自己最后的机会，逃不逃得掉都要奋力一搏。她嘲讽回去：“我可没你下得去手，这么长一道伤口，就为了让人相信？”
　　孔御看着她的眼睛，答非所问道：“你是越国人？”平沙怒道：“我哪国人都不是。”孔御微恼道：“好，你既然不是越国人，大可不必记仇。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刚才我说的，你想好了吧。”平沙点头道：“我按你说的做。你可以放开我了吗？我脚被你压得麻了。”孔御移开了半个身子，平沙把右腿收回来，手去摸自己的脚踝。
　　她的手指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深吸一口气把它攥在手里，对孔御说：“有句话我要……”话音未落，一道银光闪过停在孔御的脖子边上。那是平沙早早准备好的防身用的刀片。平沙攥着小刀顶住他颈部的皮肉，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告诉你，我就是讨厌别人骗我。任何人。你把我放开。”
　　孔御听话的松开左手，慢慢翻身仰躺在平沙旁边，沉默不语，眼睛却漆黑沉沉地盯住她。平沙翻身起来变成跪姿，一点点站起身来，命令道：“你闭上眼睛。”她自忖没那个勇气力气打晕他或者杀了他，又担心刀一离开他就拖住自己，才想了这么一个够下策的办法。
　　平沙心里默念三个数，腾一下蹬地就要飞奔而逃。她还没跑几步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一下拽住了她的胳膊。那正是去而复返的张海，一手拿着衣服，一手阻住了平沙的去势。平沙只觉事已成不可逆转之态，这么一个脚下能生风的人她可再也甩不开了。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着两人来审判处置她。
　　只听得孔御在后面道：“你自己换衣服。”平沙默默地拿过那衣服，找了块大石头做遮蔽。她在这边宽衣解带，把沾了血的衣服扔到地上，孔御在那边不知道在给张海说些什么，她也没兴趣偷听。她乖乖换好衣服之后，走到孔御旁边，孔御威胁道：“你回去好好当你的公主，如果你对任何人说起我一星半点，我一定会先杀了你。”平沙敛起双眸道：“我不敢，你放心。”孔御又道：“我以齐朝人的名义起誓，等到了叶城之后就放你自由。信不信由你，但你要再逃跑，最好想清楚。”平沙瞟了他一眼，冷着脸不言不语。
　　费了这么一通力气，平沙最后还是被张海带回了侍卫们的眼皮子底下。她默默坐回马车上，撑着脑袋，食指托住额头，大拇指抵在太阳穴上揉着。过了须臾，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应该是宣祜带着侍卫回来了。
　　宣祜掀开帘子见平沙神色萎顿，脸上现出焦虑神色，道：“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又惊道：“怎么换了身衣服？”平沙只摇摇头，道：“不小心栽到水里去了。没事，咱们回去吧。”宣祜嗔怪她太大意，坐上来后对外面的人吩咐道：“回宫了。”马车应声向前，平沙听着车轮辘辘，想到这一去又不知道要过多久，心底一片茫然，怔怔的样子叫一旁的宣祜好一番担心。
　　长长的队列中，张海悄无声息地再次失踪了。他带着孔御回到越王宫，砸晕了一个小内侍给孔御换了衣服才进宫门，孔御继续躺在床上养伤。
　　他闭着眼，忽听到几声敲门声，猛地睁开双眼，问道：“谁？”却是一个女子的柔软声音，道：“孔侍卫，我是，我是华胜。”孔御道：“请进。”门被缓缓地推开，华胜端着一个碗低着头走了进来。她小心地把碗搁到屋里的桌子上，飞快地瞟了一眼卧床的孔御，面上飘起两朵红云，嗫嚅着说：“孔侍卫前夜受了伤，奴，奴早起来熬了一碗枣粥，可您没在……”
　　孔御突然抬起眼帘，淡淡道：“你早上来过这儿？”华胜连忙解释道：“奴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奴见您不出声，以为……”孔御脸上表情几经变幻，终于变为沉静，道：“多谢。”华胜满目惶急无措都瞬间化为欢喜，端起莲纹白瓷碗羞涩地说：“奴又熬了一碗骨头汤，孔大哥要是不嫌弃……请尝一尝。”孔御注意到她称呼的改变，心思动了动，道：“好。”
　　华胜捧着碗走到床边，鼓起勇气道：“孔大哥是否不方便，不如，不如让奴喂你？”孔御身上一僵，神色淡然地说：“你不是伤了右臂，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左手接过碗，慢慢饮了几口，道：“还不错。”华胜立刻笑逐颜开。孔御喝完之后，华胜心满意足地带着碗离开，孔御从背后叫住她说：“宫闱之中多有不便。今日之事，只有天地你我知道，不要对旁人说。”
　　华胜只因他一句“你我”，心中已经像蜜一样甜，她忍不住抿着唇笑，应道：“奴不会说与旁人。”她从外面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对着阖上的两扇木门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唤了声“孔郎”，顿时又羞又喜，逃也似的跑掉了。
　　华胜奔向厨房，把那个瓷碗迅速洗干净，做贼一样地放回原处。一锅骨头汤舍不得倒，她早就想好可以说是给崇华公主熬的，没人会注意。她执着小扇，一面轻轻地扇着火，一面回想着今天孔御给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傻呵呵地乐。
　　在那锅汤熬干之前，平沙总算是被马车一路颠回来了。她七晕八素地走回自己院子里，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平沙午饭就因为晕车用的少，现在终于头好一点了，胃倒扛不住了。
　　她忍不住循着味道走进厨房，看见华胜坐在小板凳上扇火，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出声道：“你怎么下床来了？那两个丫头呢？”就见到华胜浑身一激灵，敛了笑容站起来道：“她们在屋里打扫。”
　　平沙走近那锅汤，咽了下口水道：“哦，你熬的？”华胜点头。平沙忙跑到橱柜里取出两个碗，一碗莲纹，一碗水纹。华胜看见那个莲纹白瓷碗，脸上不禁又泛出红晕，见到平沙自己拿起水纹的那只盛汤，想是自己要用莲纹，脸上都快烧起来了。谁知平沙盛完一碗汤之后，手拐了一个弯送到华胜面前，道：“给，功臣优先。”她又拿着莲纹白瓷盛一碗，直接喝了一大口，夸张地咂摸着嘴，赞道：“好喝！”说完一路端着一路喝，回屋去了。剩下华胜呆呆着看着她的背影，手里捧着一碗被强塞过来的骨头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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