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万里落孤雁

　　宴会罢后夜色已深，宣祜早早地推说身子不适离席了，给平沙留下一个侍女领她回去歇息。常乐和闻喜两个早就呵欠连天，被随从们簇拥着回去了。平沙步下玉阶，前面是侍女手提灯笼映出晦暗的夜色，身后灯火通明的大殿中鱼涌出酒足饭饱的人群。平沙不急着回去，散步一样慢慢走在越宫小径上。这条路上每隔十步就点一盏宫灯，来往宫人手上也都提着灯火，黑火中光亮游移明灭。夜晚很安静，平沙能听到草虫的鸣叫声，在两面宫墙间回荡。
　　一个人的时候最容易生出感怀。一个人的时候最容易放纵。
　　平沙脑中浮现出宣祜泪盈于睫的样子，忽觉自己逃婚的想法太过自私。凉风一吹，平沙一个激灵，又想道：你抽什么风？哪个公主为了她的国家抛头颅洒热血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你一个现代人，孤身在外，要懂得保护自己，不要一天一变中了邪一样的。咱们不欠她什么。
　　侍女停下来，躬身道：“公主，这就是您的住所。”平沙说：“嗯。”侍女礼道：“奴告退。”平沙自己走进院子去，看见里屋灯的亮着，就走了过去。走到近处一看，门口还站了两道黑糊糊的影子，平沙细细瞧着，原来是侍卫长和他的跟班。平沙惊道：“你们晚上还要看着吗？先进来说话。”
　　她走进屋子，屋里站着是华胜，还另有两个侍女，平沙还没问，其中一个就道：“崇华公主万安。奴是王后指来侍奉公主的。”平沙愣了一下道：“多谢母后关心。你们……怎么称呼？”侍女说了名字，一个叫念蓁，一个叫怀芾。平沙道：“我这里叫华胜看着就行，你们先下去吧。”两名侍女走了之后，平沙对着两名侍卫道：“您二位请坐，华胜，倒茶。”侍卫长从容的坐下，道：“卑职孔御，和张海奉将军令保护公主。”平沙怨念满腹，道：“你是来保护我，不是来看管我的？”孔御道：“卑职不敢。”平沙嗤笑一声，说：“不敢就好。”
　　华胜捧着茶壶走来，倒好之后道：“您用茶。”平沙听她声音突然柔腻起来，甜得心里发慌，忍不住瞥她一眼，却见白皙的皮肤下一朵红晕。平沙就是再迟钝也看出来她的心思，心道：这个丫头虽是我的贴身侍女，为什么不仅不能跟我一条战线，还跑到敌人营里去了？她反思，她平时对她挺好的啊。平沙顿时怨气冲天，道：“孔侍卫今晚守夜吗？”不守的话就收了这个小兔崽子吧，省得她整天思悠悠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孔御道：“将军担心有人行刺，叫卑职夜间寸步不离。”平沙拧眉道：“行，刺？在这儿，王宫里面？”孔御淡淡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你不要以为进了王宫就万事大吉了，还不如在将军府安全。
　　平沙立刻感到了事态的紧急，也没空儿和他生气，问道：“为什么会有人行刺？”孔御听她这样问似乎有些惊讶，道：“有人想要阻止和亲。”平沙道：“我问的就是，是谁想阻止和亲？”平沙感到孔御的目光似乎有所变化，他略顿了顿，说道：“北疆人。”
　　平沙之前在书上看到过，北疆是游弋在齐朝北方的一个游牧民族，已经兴盛了几十年了，跟齐朝也已经起摩擦争端起了几十年了。平沙眼皮一抽，把华胜和张海谴了出去，正色道：“孔侍卫，我长在闺房之中，原不用懂这些事情。但现在我被指去和亲，不得不做个明白人。你既然是奉命保护我，有必要给我讲清楚这些事。”
　　孔御道：“齐朝和越国修好，是为了对北疆用兵。”平沙道：“齐越修好不过是个幌子？齐朝扭过头来还是要打越国的是不是？”孔御道：“那要看齐朝对北疆打得漂不漂亮了。”平沙道：“你就这么肯定齐国会赢？”孔御道：“齐朝国力现已强过北疆许多。”平沙心道未必，笑着说：“你倒知道的多。”孔御道：“公主听明白了，卑职就告退了。”说着起身要走。
　　平沙一摆手，道：“不，你坐下，再给我讲讲齐越之间的渊源。”孔御坐下沉声道：“公主还想听什么？”平沙说：“怎么打起来的？”孔御沉默片刻，道：“我越国三面环海，只北方有大片广袤的异国土地，被人称为中原。百年之前，中原被燕王朝统一，连带我越国土地也被并入燕朝。但没过多久，燕朝内政动荡，各地纷纷起事，古越贵族后裔重建越国，厉兵秣马。后来齐朝占下中原，承燕制，领兵侵扰越国，被武德王打了回去。齐朝皇帝为了平息战端，与越国世代联姻，愿言于好。”
　　平沙道：“又是幌子一样的和亲。”孔御道：“不错。十六年前王上登基，齐朝老皇帝嫁来了豫章公主。这位公主……”孔御忽然沉默，平沙道：“很是美貌？”孔御摇头，盯着平沙道：“她来到越国后仅仅一年就病逝了。”平沙叹道：“自古和亲女子都是凄凉。”孔御道：“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齐朝老皇帝却大怒，三军南下要与越国一战。”平沙道：“他怕是估计着齐朝可以攻下越国才这样的。”
　　孔御道：“仗打到第二年老皇帝也死了，齐朝进入国丧休战期。一休就是十四年，直到两年前又打响，齐朝人说要秉承先帝遗志。”平沙问：“那又为何突然要对北疆用兵？”孔御道：“北疆一直在齐朝边境上骚扰不断。而且两年前的军令是齐朝的太皇太后下的，半年前，齐朝皇帝亲政了。”平沙听愣了，说：“这些齐朝人，自己内部都团不拢，还要四处兴兵，是何道理？”孔御没有回答，只道：“时辰已晚，卑职告退了。”
　　听他讲了这一番话，最大的后果就是，平沙越来越确定有人刺杀的真实性。于是她这一整宿神经都高度紧张，每每要睡着了就会猛地醒来。第二天见到宣祜，平沙顶着黑眼圈只能解释说自己有些择床，所以没睡好。
　　终于到了晚上，一天都困倦得快死了的平沙心里后悔道，你能不能长点脑子，说有刺杀就一定立刻就有吗？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再说了外面有人守着，刺客也进不来呀。平沙安慰了自己一通，在困意的驱使下，沉沉地死死地睡了过去。
　　她如果知道那天晚上会发生什么，就算困死也不睡死过去。因为传说中的刺客，正是在她入越宫的第二个晚上出现的。事后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孔御显然要比她聪明的多。故而刺客虽然算准了她的心思，却没能过孔御这一关。
　　这晚平沙睡得死沉，乃至不间断的做起梦来。两个江湖侠士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一个使的是，一个使得是巨阙剑，一个使的是梅花枪，丁丁冬冬几十个回合下来，一人长枪一挑一人剑脱了手，不到一秒，那人颈血喷溅，洒了平沙一头一脸。
　　平沙猛地惊醒过来，因为睡的过少脑子像裂开一样，耳边那叮咚兵刃相接的声音却越来越明显，她听着那声音犹以为在梦中。她抬眼去看，窗外面影影绰绰映出来几个身形，她脑中轰的一声，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扒到窗户边上去看，只见两个黑衣人与孔御张海他们缠斗在一起，黑夜里月光下剑光闪闪，她却看不清战局如何，只觉得一片混乱。
　　她又听到有人喊着：“来人呐有刺客！”她猜着是住在厢房里的几个丫头，想也没想就从离打斗的几人较远的窗户翻了出去，奔到厢房里去看到华胜倒在地上，身上全是血，已经昏迷，另外两个丫头花容失色地一边用白布捂住她的伤口，一边尖声叫喊着。平沙一把把她们两个揪住，喊道：“都闭嘴！你去找郎中，你去外面叫人！快去！”平沙把华胜扯回床上，又出去看四人缠斗。那两个刺客大概追着她向厢房的方向移动，眼见着就要逼到房门前，平沙心思急转，抄起厢房的几盏油灯往那两个黑衣人身上泼去，那两人身上“腾”就着了火，一面扑火一面招架，一时间左支右绌。
　　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大概侍卫们到了。那两人一见形势不妙，急急向后躲闪几步，蹬上院中树木跃上屋檐逃逸。那群侍卫喊打喊杀地一通追去。
　　平沙松了一口气，才觉得脚有些发软，她扶住门框略定了定心神，看见夜色下两名侍卫像是有一个受了伤，走近看是孔御，他捂住的腹部正有血慢慢往外浸润。她对张海道：“你去找个郎中来，我扶着他。”张海足尖一顿就没了踪影。孔御嘴唇苍白，声音低哑道：“扶我进屋。”平沙让他躺在另一张床上，又去看了看华胜，见她毫无生机地躺在那儿，忧心道：“你看着她一点儿，我去烧水。”平沙舀好了水倒在锅里，突然醒悟到自己不会烧火。
　　她正犯着愁却听见院里面有个娇怯怯的声音叫道：“公主？公主？”原来是刚刚去叫人的念蓁，平沙喜道：“这里，过来。你来烧水，能烧多少烧多少，装水的时候先把盆子烫洗一遍。”
　　她跑回厢房去，孔御上衣尽褪，正擦着自己伤口，他抬起头来，露出受伤那处鲜血淋漓。平沙还是生平第一次真实地看到这么多血，正在慌神，听见孔御对她说：“她伤口在右肩上，并不严重。”平沙愣愣地问：“那怎么晕了？”孔御说：“晕血吧。”平沙无意又扫到他的伤口，那一片血肉模糊的，她颤抖地吸气吐气，只觉得自己也有要晕血的冲动。
　　孔御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说：“别看了。”平沙道：“哦。”她低下头一个念头冲了上来，急道：“糟了，宣祜那里肯定也来刺客了。”她就要往出跑，孔御道：“回来，你去有什么用。连烧水都不会。”平沙被他说的一愣，感觉他后半句话是有意在调侃自己。但又觉得，孔御平时不爱开玩笑，难道是恶意攻击？又没那么严厉。她想东想西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孔御道：“现在估计越王宫里大半的侍卫都到她那儿守着去了。”平沙想了想，觉得自己这里侍卫好久不来也是因为宣祜那儿闹得太凶，人手都叫去了。她又说：“我想起来了，我今天还跟她说了刺客这回事儿呢。应该是没事儿。”孔御瞟她一眼，道：“你怎么说的？”平沙道：“讲了一个刺客的故事，提了句。”孔御道：“还有谁在场？”平沙想了想：“常乐和闻喜。有什么问题吗？”孔御又低下头去擦血，道：“太巧合了，如果有人怀疑，你说不清楚。”平沙闷声道：“她们要是怀疑我。”孔御嗤笑道：“你待如何？”
　　平沙想想也无话可说，叹口气坐在华胜床边，问：“她什么时候才能醒？”孔御说：“最好晚点醒，也省得疼。”平沙看着他手上的用过的血布一块一块的往出丢，而且面色越来越苍白，心里酸酸的，一边腹诽张海脚程太慢，一边问道：“疼不疼？”孔御挑了挑眉毛：“疼。”平沙又问：“怎么张海都没受伤，你反倒受伤了。”孔御顿了顿，道：“不小心。”平沙忽然奇怪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孔御淡淡道：“我受伤之后都是这样。”平沙更不解了，追问：“为什么？”孔御瞅了她一眼，很认真地说：“因为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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