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万里落孤雁

　　平沙一听和亲二字，顿时提高了警惕。她垂着眼睛，答道：“国君父母之命，为什么不愿意。”
　　宣祜听后默然，道：“确是如此。有什么愿意不愿意呢。”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眼睛望向快活的常乐和闻喜二人，嘴角带着恬淡的笑容，道：“二哥就是前去齐朝求亲的使者，你知道吗？”她自顾自地说：“二哥对我说，齐朝宫殿雄美无比，叶城街市壮丽繁华，百姓们安居乐业，齐朝皇帝龙章凤姿，年少有为。”
　　她本是在平静地叙述，说到最后却有些颤抖，她索性咽下想说的话，静静地看着玩闹的姊妹。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慢慢转过头来，平沙发现她眼中满是泪水。她强自平静地说：“可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单薄的身躯像一截病竹，脆弱却顽固地撑着。平沙有心安慰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宣祜闭上眼，从袖中抽出一方绣帕一点点拭干泪水，声音喑哑着说：“我知道你也不愿。”
　　平沙叹道：“天下人谁愿意背井离乡？”她心里想的是自己的遭遇，想到她是被剥夺了自己时代的孤独灵魂，喉咙不禁也酸涩了。
　　宣祜把帕子展开，温柔地抚摸着那朵丁香花，轻轻说：“我只企盼自你我二人以后，不会再有越国女子披着大红盖头，被亲人们用花轿抬着，送到不知多么遥远的地方去了。”
　　平沙听得此语，一下悲从中来。她突然想到从前看过的一首汉歌，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丁香花被风吹落吹散了，沾在宣祜衣裙上，被鲜丽的绯色吞噬掉了。
　　宣祜自己掸着落花，掸完又伸出手去拂平沙身上的。平沙急道：“不要拂，我这身衣裳太素，配着花正好。”宣祜一下被逗乐，抿着唇笑道：“你也知道自己穿的素？晚上还要见我父王，这一身怎么行？闻喜身量跟你差不多，一会儿我去拿一身她新裁的衣裳来给你换上。”平沙道：“谢谢你。”
　　二王子画完画就回自己宫里去了，那两张画一张给了常乐，一张放在前殿的桌上。平沙则被强留下吃饭，坐在饭桌上，和宣祜聊着天。
　　拿着自己的画和姐姐的画比对了半天的常乐突然气冲冲地跑来，道：“二哥太过分了。”宣祜微皱着好看的眉头，柔声问：“怎么了？”常乐闷头不答。宣祜又问闻喜。闻喜刚要开口，却被常乐一把捂住了嘴。宣祜只能疑惑地看着她俩个，有些恼，常乐一触及宣祜的眼神，立刻没了刚才的势头，乖乖松开了手。
　　平沙见状似不经意道：“咳，公主是看画看气着了？”常乐不答，闻喜也不敢说，宣祜温声道：“喜儿你说。”闻喜被常乐瞪了一眼，又不敢不说话，只好随便扯了些：“妹妹不用公主来公主去的……”常乐道：“就是。这儿这么多公主，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宣祜听见她这句话终于动气了，平沙抢在她发作之前俯身在她耳旁轻声道：“我猜，常乐是觉着二王子画她没有姐姐用心。”虽然平沙声音轻，但桌子就这么大，常乐还是听了一耳朵。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猜破，常乐脸上有些挂不住，被宣祜笑着宽慰了好几句，才缓和脸色。
　　用过午饭之后，宣祜拉着平沙走进内间，她早就叫侍女取来了衣服，又对常乐说：“你还不把欠着平沙的两朵珠花拿来吗？”常乐小孩子心性，一顿饭的功夫就又欢腾起来，她唤着自己的侍女去取妆奁，自己凑到平沙旁边兴致勃勃地给她谋划着打扮。
　　女人讨论起衣饰来总是没完没了，平沙换好衣服后从头到尾都是默默坐着，任那三人热烈地讨论，好像那些事情全跟她没关系似的。好在这三个人都自得其乐，完全不在意她的消极态度。也不知道捣鼓了多久，三人貌似拿定了主意，宣祜给她身边侍女一一交待，就带着另外两个人出了房间，临走前还笑眯眯地看了平沙一眼。
　　平沙被她笑得慎，感于自己的无故紧张，故作镇定地对侍女说：“动手吧。”侍女低头道：“是。”事实证明平沙的紧张是完全多余的，侍女做这些事也做多了，一来不会耗太多时间，二来全程都不需要平沙自己动手。最具决定性的是，平沙睁开眼照了照镜子，觉得这样打扮还挺好看的。

　　却说二王子回到自己宫中，一天无事。用过午膳，翻了翻《楚辞》，便躺在榻上睡着了。一旁把扇的小内侍累得手都酸得抖了他才醒过来。
　　他醒后眼神渐渐清明，一瞄窗外的天色，便坐起身，淡然道：“来人，更衣。”他的贴身内侍带着几个人鱼贯而入，换下了被无视的摇扇内侍，各司其职。几人围着二王子脱穿衣服，几人在旁边收拾床铺，一时间屋里忙而有序。
　　一个内侍正在整理二王子早上穿过的那件霜色深衣时从里面摸出一件珠花，一愣后正要依着往例收下去，二王子突然道：“放在桌子上。”内侍将那珠花搁在桌上，赤色的珊瑚珠映在深褐色的樟木桌上分外艳丽。
　　更衣后，二王子已是一身赫赤色长袍，靠在桌边品茶。他纤长的手指在楠木桌上一下一下用力敲着，响声敲打着整个寂静的房间。
　　天色渐晚，二王子问随侍：“今天这件衣服是谁挑的？甚好。”
　　随侍冷汗直流，不晓得平素不注意穿着的王子为何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难道之前的他从来没有满意过？
　　二王子走出了宫室，走到两侧绿植丰茂的路上，被赫赤色包裹着的他一改往常的清贵飘逸，变得诡谲妖艳。跟在后面的随侍突地打了一个寒战，他觉得这衣服颜色有些像人血。

　　二王子今儿个到得很早，他自坐一席，垂眸看着茶盏中浮沉的绿叶，就在他看得眼睛有些发酸的时候，宣祜带着常乐、闻喜、平沙三人到了。宣祜走过他的席前，略顿住步子，轻声问道：“怎么今天穿了这个颜色？”二王子一直抬头望着她，浅笑道：“你的订婚宴，怎好不穿喜庆些？”宣祜闻言笑容僵住，道：“什么订婚宴。”说罢就转身走开，坐到自己席上去了。
　　常乐瞥了眼宣祜，悄悄凑上来说：“二哥你今天穿的真好看。”二王子笑道：“你二哥我一向好看。”惹得旁边的平沙心里一阵白眼，想道：果然是风流才子的作派。
　　平沙坐在闻喜身边，瞧闻喜一动不动的沉默样儿，也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的装淑女。宫人唱道：“王上王后驾到！”众人纷纷离席行礼，平沙偷眼打量着，见越王笑容可掬，手持一把绢扇；王后浅笑晏晏，五官和宣祜简直生得一模一样，又多了些雍容气派，极为动人。
　　平沙想道，自她来到越国之后，所见的段廷川，段智程，越王后，宣祜，二王子等人都生得俊秀非常，莫非这越国自古就是盛产美人儿的吗？平沙颇有些忿忿。
　　众人寒暄一阵，王后突然道：“段家女郎是哪个？”平沙乍一下听她叫到自己，心上猛跳。她走到宴厅中央去，礼道：“段令风见过王上，王后。”王后道：“孩子，你抬起头。”平沙乖乖的抬了头，却依然垂着眼，不敢看上座两人。
　　王后道：“我想认你做个义女，你可愿吗？”此言一出，殿上众人都私语纷纷，平沙正想着该怎么回答，宣祜从一边站起来柔声道：“那再好不过了，我和令风性情相投，正想求母后恩典给我添个姊妹呢。父王，你说呢？”
　　越王清清嗓子，道：“既如此，就封她为崇华公主吧。”平沙赶紧谢恩道：“谢王上王后恩典。”她回到自己席上，闻喜冲她投来一个祝贺的眼神，平沙干笑了笑，连忙喝口茶水压压惊。

　　正在众人觥筹交错，一派融融之时，平沙觑到有个红色人影站了起来。
　　原是二王子上前给王上王后敬酒，敬酒毕把酒杯交给宫人，一撩衣袍腾的跪下，大声说：“儿臣请命，任和亲送亲使。”酒到酣处的众人似乎还没听明白，二王子又道：“请父王恩准，让儿臣送两位公主和亲。”
　　他跪在那儿像一团火，灼人却冰冷。宣祜看着他的侧影，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温热的茶水泼到她袖子上，成了一大块暗色的污渍。
　　越王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差事了？”二王子恭谨道：“此去齐朝，山高路远，儿臣实在放心不下公主。不如再由儿臣走一遭，护送两位公主到齐都。”
　　越王道：“你也是熟悉齐朝人情的，由你去再好不过。只是你母后正在筹措你的王妃人选，你要到齐朝去，几个月回不来，实在不好办。”二王子道：“和亲一事，事关国体，儿臣个人私事可以往后放放。请父王恩准。”
　　越王为难地看着王后，道：“这……”王后道：“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王妃的事情就暂推迟吧。”二王子道：“谢父王母后。”
　　平沙不太清楚他为何执意要去送亲，下意识地看了看宣祜，却见她脸色有些苍白，手指尖颤抖着，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平沙望着那个红色背影，心中疑窦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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