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万里落孤雁

　　张海是把郎中提回来的。孔御对郎中道：“先看她。”张海默默地走到他床边，问：“无碍吧。”孔御说：“你再帮我要点伤药就无碍了。”张海听话地从郎中药箱里取了个瓷瓶出来，问：“我帮你？”孔御理都没理就把瓶子拿到自己手中，说：“还没洗哪，看不出来啊。”
　　那郎中一身青衫规规整整，看样子还是个年轻人，一副大夫的作派却端得足，像已行医行了好几十年一样。平沙围着他打转转，既担心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转着转着，她忽的灵光乍现，去看看那丫头的水烧好没。她拍拍张海的肩膀，道：“跟我去端热水。”回来的时候，平沙端了一盆，张海提了好几桶，不由得让平沙觉得自己叫上他实在太有远见了，得意之下又差使他去了一趟。
　　其实包扎伤口的时候平沙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她连见到身边人受重伤都还是生平头一回。折腾了大半夜，她困得实在熬不住了，脑袋往桌上一沉就睡了过去。待她睡足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快中午，趴在枕头上回忆前一夜好像做梦。但她却清楚地知道那绝不是梦了，因为她嗅到自己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气，闻着一阵恶心。因华胜受伤，她只好叫来念蓁怀芾帮自己弄盆热水来冲洗。两个丫头比昨天更拘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再侍奉下去会把命也赔出去。
　　平沙不想搭理她们，收拾妥当之后去看了看华胜，她还睡着，好在脸色比昨天强了很多。平沙问站岗的张海孔御伤口如何，张海道：“只是这几天不能站岗了。”平沙想着孔御是为了保护她才受伤，虽然是侍卫的本分，还是很过意不去，就道：“还站什么岗，让他好好养着。我去宣祜公主那里。”
　　平沙早就记下了路，因为前一夜遭了刺客，路上的侍女内侍们都是一副谨慎神色，看得她也紧张起来。但到了宣祜院子前，院里还是传出来阵阵笑声。平沙放下心走进去，常乐一见她就笑道：“我们正要上菜，你是掐着饭点来的吗？”平沙解释道：“昨夜里太折腾了，今天就起晚了。”宣祜问道：“听陆郎中说，华胜受伤了？”平沙道：“没有大碍，她还睡着呢。”宣祜道：“她是个好的，知道以身护主。女孩子身上留下疤就不好了，我这里有一些祛疤的药膏，你给她拿去吧。清儿你去取来。”清儿是她的侍女。平沙感激道：“多谢你。”宣祜说：“跟我还道什么谢呢。咱们吃饭吧。”
　　因有常乐在场，四人笑语不断。平沙面对着她们虽觉装作单纯温柔很累，但也喜欢这种简单融洽的氛围。两天来，她几次想到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未尝不好，可算着出嫁的日子，离别也就是后天的事，她像是被时间威逼着往前走，心里却一直留恋。饭后常乐闻喜两人还有功课要做，所以先走了。宣祜拉着平沙坐在花树下的石台上，平沙忽然童心大动，偏要坐在草地上，扯着宣祜的袖子让她也坐下来。宣祜看她眼睛亮亮的，大概也有几分心动，就屏退了侍女们，坐在平沙身边。平沙顺手摘下一朵花，就别在宣祜发间。
　　草地绵软，落英缤纷，宣祜靠着石台忽然说：“你跟我想的真的很不一样。”平沙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宣祜笑道：“我想着，段将军的千金，将门虎女，大概飞扬跋扈。”平沙笑了两声，道：“你跟我想的也不一样。”宣祜微笑着等她的下文。平沙想了想，还是道：“王公贵族的内宅，都有明争暗斗，何况王宫里。所以我想一个公主，就算不爱心计，也该很有城府。”宣祜笑道：“那你看是心计深沉好呢，还是我这样好呢？”平沙道：“有心计不是坏事，不害人就好了。”宣祜说：“我母后也是这样说的。”
　　平沙想起宫宴上容色绝美的王后，道：“你父王一定很宠爱你母后。”宣祜微笑着摇头说：“不止是宠爱。自从我母后嫁到宫中，父王就再没纳过新人。”平沙听得一呆，心里吼道：这么爽？宣祜望着远处，说：“母后性情和善，二哥，我，常乐闻喜都是在她跟前长大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教我们念书，齐朝的书。”她笑道：“她最爱说，诚外无物，无怨无悔。”
　　平沙道：“怪不得你们这么要好，原来有王后指点。”她想起将军府里那几人，不禁感叹真是爹熊熊一个，娘熊熊一窝。平沙又道：“有这样美貌贤淑的妻子，你父王还纳什么新人。”宣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沉默良久，道：“后天你我就要离开了。我很舍不得她们。”平沙因为一直想着逃跑，此刻心虚地支吾了一声。宣祜叹说：“我还很害怕。”平沙想道：她在怕什么呢，孤单，冷清，思念，还是人心？平沙猛然想到，宣祜的性格恐怕并不适合宫廷。平沙没办法想象她活在齐宫里的样子。她怕她真心得一厢情愿，被人欺骗利用，又怕她真的精于算计，变成一个陌生的宫妃。
　　宣祜似乎也在想这些事情。她没有开口，放纵地坐在草地上，心却跳的越来越慢，仿佛身入迷雾，望不见天地本色。她想硬起心肠，却觉得泪水已经柔软地漫过了心房，咸的苦的泪一滴一滴滴在她心上，阵阵悸动。
　　平沙坐不住了，猛一下从草地上站起来，吭哧道：“我回去看看华胜。”宣祜也站起来，道：“别忘了拿药。”
　　她出了院门往回走，路上经过一处花园。平沙取了瓶塞去闻什么味道，眼睛看着青石板路，和板间生出的杂草。走过转角眨眼之间，她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素白色的云头锦履，抬头看是二王子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平沙唬了一跳，道：“二王子好。”他今天一身白袍，腰上坠了块墨玉，衬得人唇红齿白，丰神俊朗，美玉无瑕，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仙人似的。纵是平沙在电视电脑上阅尽千帆，面对如斯美色，也不禁心神一漾。
　　他嘴角的笑容一变不变，问道：“看脸色，女郎昨夜睡得不好啊。”声音清澈如泉流。平沙呵呵干笑，道：“有人行刺，睡不好。”二王子似无意地向前逼了一步，道：“听说女郎昨天就知道会有刺客，怎么还睡不安稳呢？”平沙感觉怪异，道：“我何时知道了？”
　　二王子笑容突然变冷，又上前一步，把平沙逼得退到假山跟前，道：“休要装傻。是不是你段府派来的刺客，说！”平沙暗道这都被孔御料中了，正不知该怎么解释，已经被逼退好几步。她后背硌着假山，手也抓着粗糙的石头，都能感觉到二王子呼吸的热气扑到她脸上，又被她小心翼翼地吸进去。她缩着脖子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退开。”
　　二王子反而逼得更近，他一只手扣住平沙的下巴，阴沉沉地说：“敢做不敢当。”他瞳仁漆黑，一瞬也不瞬，薄唇红润，平沙顿时心慌了，感觉自己脸上莫名的发烫，更是窘迫不知说什么好。二王子手上力道突然放轻，倒像是摸着她的脸一样，阴测测地道：“告诉你爹，不要对宣祜动什么念头。”说完一下松手，转身离开。
　　平沙看他走远，狠狠闻了几次带着清苦药香的药膏，才恢复过来。她一路磕绊地走着，心里念头转个不停。一会儿想二王子为什么只凭她一句话就敢这么肯定，一会儿又觉得明明自己是好意提醒，却被这样对待，一会儿又担心不会真的是段廷川派来的刺客，意在宣祜。如果宣祜出意外，就只能令派常乐或者闻喜和亲。但这两个小丫头哪里比得上宣祜聪慧沉稳，段廷川难道还想通过她跟齐朝搭上关系？一个将军，手握重权，他会想做什么？而且从二王子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很忌惮他……平沙不知怎么越想越觉得通顺，她又回忆昨夜那两人的身形，看着并不像北疆人。
　　她急切地跑去找孔御，想让他也回忆一下。突然又想起来，段廷川派人刺杀，故意刺伤华胜是为了掩人耳目，刺伤孔御就没道理了。昨晚看他们出招招招凶险，孔御又伤成那个样子，不可能是为了作戏。而且直接在宫里动手也太嚣张过分了。
　　孔御躺在床上，见她奔进来，坐起身问：“有事？”平沙本来有很多问题，但一看到他还是脸色苍白，还是替自己受的伤，刚才又无端把他怀疑了一通，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她晃晃手里的瓷瓶，道：“宣祜那儿讨的祛疤药，你用不用？”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不对，连忙补救。“我知道你可能觉得伤疤是勇士的象征，但是，但是那个昨天我看那个伤口它还挺大的，不是，挺长的……哎总之就是结了疤可能会比较吓人。”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要不用一点儿？”这一段话说完，就见孔御绷着一张白脸，冷冷道：“谢谢，不用。”
　　平沙也觉得自己说得怪异，可就这么被他一口回绝又有点莫名其妙的不甘心，所以又道：“可你那个伤口结了疤之后真的会非常吓人…”平沙正要说“你要不再考虑一下”就被孔御冷着脸打断道：“我不打算给人看。”平沙噎住，说：“哦。那我走了。”她自觉丢脸异常，简直是夹着尾巴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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