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万里落孤雁

作者:亲亲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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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察


      车队辚辚,在湄郡重重山嶂中迤逦而行。山中无岁月,日子都过得将将好,比来一秒也不多,一秒也不少。
      阴翳被绿叶华盖铺好了在路上,空气沾满了新露,催生着青苔滋长。马蹄不时轻敲在被苔藓侵蚀了的碎石上,得得声像带了呼吸韵律,尾音淹没在软黏的泥土中。看不见晴空,鸟鸣浮跃在层叠绿枝之上,却声声入耳。
      车厢里平沙在捣药,木杵轻快,响声低而不沉。十分钟以前来了个人说二王子要见孔御张海,陆欢见他们去了,安慰有些担忧的平沙说:“他现在伤已经好全了,二王子奈何不得他。”平沙心不在焉地砸着杵,说:“眼皮有点跳。”陆欢一笑,说:“没睡好?”平沙摇摇头沉默。
      宋白刚才跟着孔御出去溜了一圈,这会儿回来了,报告说:“他们去队首了。”平沙念道:“那是他的车驾吗?他要干什么……”陆欢坐在靠门的地方,探出头望道:“没什么动静,你放心。”平沙走到门边上一把掀开帘子,探了大半个身子在外面,往前瞧依旧是人马有序,一片安宁。可她眼皮跳得越发厉害,就觉得平静湖面下不知道暗藏怎样的汹涌,时刻有可能掀浪千丈,吞天沃日,心里微慌,比当真看见骚动更焦虑了。
      莺鸟啭啼畔于耳际,平沙忽然听到一声又尖又高的叫声。
      “公主!”她心里警铃大作,立刻循着声音看回去,却见一个侍女在马车前三四十米处呆立。先是呆立,后来便提着裙子小跑起来。平沙猛地缩回头对着车里两人低声:“糟了。我被看到了。”说着就四周环顾马车里何处可以躲藏。
      陆欢闻言惊地站起来,神色慌乱。宋白蹿到车帘跟前从缝隙中瞧,压着声音喊道:“不好,她跑过来了!怎么办?陆叔?”平沙把他拉回座位上,道:“只说刚才那个药童是你。”她把药罐塞到他手里,自己试着藏在座位下面,边躲边不放心地交代:“别往这儿瞧,假装根本没我这个人。”宋白忙不迭点头,坐着一下一下捣起药,陆欢坐下,整了整袍角尽可能自然地遮住平沙藏身之处。马车里气氛紧张,如临大敌。
      车帘被人一把掀开,华胜急切地叫道:“公主!”陆宋二人脸上显出疑惑神色,陆欢问询道:“华胜姑娘这是找谁?”华胜瞪大了眼睛,目光期盼地落在宋白脸上,仔细端详之下万分迷惑地说:“公主,公主怎么成了这样子?”宋白手上稍停,假作不解道:“什么公主?”
      华胜听得宋白的声音,一下眼神黯淡,片刻后又不甘心地说:“公主一定在这儿,我明明看到了……”她声音陡然提高道:“好啊,原来你们就是那贼人的同伙,你把公主藏到哪儿了?你说!”说着警戒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在背后紧紧揪住车帘。陆欢苦笑道:“姑娘何出此言?我不曾见到崇华公主。”华胜尖声道:“你胡说!明明公主进了这辆马车,怎么人不见了?定是你们做的手脚!”陆欢再次解释:“我和宋白都不曾见到公主。华胜姑娘,许是你瞧错了。”
      陆宋两人说得真切,华胜怀疑的目光在车中游移着游移着就变了味道,她紧紧抿着嘴,似乎也在考虑是否真是自己看错了。马车里空气在无声的发酵,不知过了多久,车帘上她的右手五指松弛下来,颓然地顺着帘幔垂下。她声音极小:“看错了,看错了……陆郎中,恕奴鲁莽。奴,奴……”平沙躲在座位下,宋白不捣药了,就清晰地听见华胜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变得低不可闻,最后变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平沙心中忽然涌起愧疚之情,堵在喉咙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听她嗫嚅,平沙纵然又怜又愧,也深知不能出声安慰。她既然已经逃了,就一条路走到黑,此时心软一时意气,就功亏一篑了。可华胜的声音就像生了倒刺的细荆条一样勾死了她的心。
      正当平沙苦苦煎熬,期盼着华胜快些离开的时候,又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传来。“华胜,何事?”平沙心上一抖,这分明是宣祜的声音。
      陆欢宋白起身行礼,华胜抽泣着道:“方才奴见崇华公主进了这马车,可一转眼就不见了。想是奴眼花……可是,可是奴真的瞧见公主。”平沙自觉心跳如擂鼓,脑中飞速地揣测着宣祜可能的反应,趴在座下身体因紧张而僵直。
      宣祜本来是很少下车走动的,自平沙走后,华胜就被派去服侍她。说是服侍,实际是宣祜想照拂这个丫鬟,才特意和二王子说了讨她在近处。所以方才华胜大叫时就在她马车边上,听见华胜疾呼公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觉上像是和平沙有联系,心中微动,就带了几名侍卫匆匆跟来。
      她静默片刻,道:“陆郎中可曾见到什么人?”陆欢立刻恭谨地答道:“不曾。”宣祜温软的唇瓣含着凉气怅然地阖上,她美目掺着寂色,在车中流转一圈后收回,自嘲道:“我也真糊涂,还要问一问。令风她……唉,华胜,回去了。”陆欢连忙起身恭送,座下的平沙也慢慢吐出一口长气。
      却突然,窗外传来一声马嘶,整辆车子带着驰势好像撞在什么韧而稠的东西上,急急想刹住车轮,被顶得向后退。宣祜惊呼一声轻撞在车壁上,一个侍卫忙扶住她,洪声责骂御者,要把他换下来受罚。宣祜面上却平静无波,像庙里供奉的没有生气的泥胎塑像,她一只手从侍卫臂上移开放在座椅上,一只手在宽袖的遮蔽下紧紧揪着手帕,指甲掐进丝线。她目色微闪,盯着对面座下的一片漆色,就像盯着黑夜中唯一的希冀。
      马车晃动,平沙猝不及防,往外滚了半身才止住去势,惴惴不安地又往里缩了缩,心中祈祷没人瞧见。可偏偏只是这半个身子,就足以落进别人眼中了。
      宣祜红唇微动,声音不知为何在颤抖:“座下何人,为何隐匿?”陆欢白了脸色,抢声道:“公主说什么?”宣祜看都没看他,只一味盯着座下,轻声说:“你出来。”平沙躲在座下心咚咚地跳,出去不出去,都只在一念之间。一念生,不论悲喜离合,人事天意,与之俱生;一念亡,从此爱恨别苦,浮沉万里,与之俱亡。平沙想到孔御还不知境况怎样,自己就这么被抓回去,如果他也有变故该怎么好。可她现在不出去,宣祜必定亲来搜看,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念及此,平沙已经决定,她从座下爬出,掸掸身上的灰,直视着那已经带着伤痛的双眸,勾起嘴角朗声道:“见过宣祜公主。”宣祜看清她的脸,心中好像被车轮碾过一般。她静默着不开口,也无人敢说话,平沙梗着脖子瞧着她,突如其来的愧疚和理直气壮的自辩交战在一起,变成下唇深深的一道咬痕。
      宣祜表情几经变换,终于归为冷漠,往日的柔声细语变得尖利异常,道:“把她带走。”华胜终于哭起来,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滚落,扯着平沙的袖子就道:“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呜呜……”宣祜生硬地打开她拉着平沙的手,左右侍卫要上前去押住平沙,平沙却道:“公主还是让我自己走吧。”宣祜不置可否地下车,平沙躲开那些侍卫,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平沙再次登上宣祜的车驾,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三人互相打趣逗乐的时光。无论当时是否虚情假意,那样简单的快乐,现在谁也回不去了。宣祜让众人都到马车外守着,侍卫不敢违命,就坚持要把平沙绑住。平沙也无奈,受他们几股麻绳绑结实在椅子上,手脚俱不得动,眼睛也懒得转,平静地看着宣祜等她开口。
      宣祜没有坐下,她一身红衣微侧着身子,使得平沙只能看到她背上衣裳绮丽的绣纹。看着是一团火红,却冰冷得像块石头,让平沙无端想起二王子宫宴上的背影,同样的炙热和冷硬。
      “你逃了婚。”宣祜声音像是宣判一样毫无感情。平沙咧开嘴笑笑,道:“我不想和亲,所以就逃了。公主要责怪我吗?”宣祜道:“你这样做,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平沙道:“骗了你是我不对。可公主也早知道我是不愿意和亲,我若不逃,还能怎么办呢?公主应该早就想到了吧。”
      宣祜陡然转过头,逼视着平沙,尖音划过她的耳膜:“我应该早就想到?想什么?想我的好妹妹,整日和我说笑的亲密下盘算着见不得人的心思,一面哄我笑,一面叫我哭,现在又来教我早该认清人心了!我只知道你待人好,便想待你更好。却万万没有想到,还没入齐宫,我就已经被人欺骗了,还是你亲自动的手!”她神情激动,秀眉紧蹙,睫毛颤抖。
      平沙闻言沉默,她自然知道被亲近的人欺骗之苦。这一大段话像一杯倒在地上的水,从一点向四面都在蔓延,平沙脚尖仿佛被打湿,水渍沿着双腿往上,融化了她脸上的嬉笑神情。
      宣祜闭上双眼,平复呼吸,一时车中静寂,好像之前激烈的言论都只是个幻觉。
      平沙却觉得,宣祜这样强自抑制的平静外表,才是真正的假象。水上镜面,水下暗流。人前淡漠,人后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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