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万里落孤雁

　　平沙先是眼皮一跳，见孔御一本正经地在问这个问题，好笑地说：“北大，就是我们家乡的，一个，书院。”孔御却不带一丝笑意地继续问：“那高考又是何物？”平沙觉得不妙，结巴半天，才回答道：“是科举的别名吧。”孔御目光又泛起犀利，问：“你以前还读过书？”平沙被他盯得浑身不对劲，简略地答了一个“嗯”，心里祈祷着自己千万不要再说出什么别的话了。
　　孔御也看出她的不自在，竟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你到底从哪里来。”平沙垂头避开他的目光，不知他的打算，心里惴惴不安，探着头小心问道：“我都说了些什么？”孔御犀利的眼神顿时涣散了，久久不说话。平沙觑着他的脸色，见只是平静，没有冰冷，放心地又试探道：“能不能说给我听？”孔御脸色不太好看，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
　　平沙立时泄了气，规矩地坐好。
　　这一冷场，平沙突然有种从温柔乡跌回前尘的感觉。灯光也变得晦暗。
　　“你——”她沉吟道，“对华胜是真心的吗？”孔御皱着眉头，解释说：“我没有对她怎样。”平沙闻言苦笑，无奈地说：“是，你已是骗术高超，根本不用怎样就能骗的人家女孩儿动了心。”平沙这话说完，就感到有两道灼人目光直直地看向她，她看回去，却见孔御垂着睫毛，像漠不关心。他薄唇微动，道：“我这次并没骗你。”
　　平沙听见他说的认真，声音低沉悦耳，不自觉就不想和他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她转移话题，轻松道：“一会儿你睡哪里？”孔御想都没想就答道：“这儿。”平沙一愣，为难地问：“这不太好吧？”孔御说：“外面那些人不会给我留空位。”平沙支支吾吾地说：“张海……”等他的回答，半天也没听到，就知道他是不想答了。
　　平沙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毕竟孤男寡女夜宿同车这事在古代还是有些不妥。他这样坚持，平沙琢磨来琢磨去，大概只有一个答案，于是问道：“你身上的伤是不是还很严重？”孔御点头。平沙又问：“刚才擦过药了吗？”她这么问着，心里却想起上次看见他褪了上衣处理伤口，当时被血吓住了还没觉得，现在回想脸就有些烧了。孔御答道：“我自己上过了。”平沙放心了，却也没有话题了。她沉默半晌，不无尴尬地说：“那我睡了。”
　　平沙取了所有头饰在桌上摆好，理了理薄被，脑子里好像漏掉了什么。她怔在那儿，过了几秒反应过来，爬到柜子边上越取了一条被子出来，扔给孔御说：“夏天也要盖着肚子。”又爬回去说道：“吹灯了。”听见孔御轻轻应一声，心跳猛地加速，一口气吹熄了灯，盖上被子，眼睛偷偷往那边瞟。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平沙却感到了他的目光。
　　平沙迷迷瞪瞪地过了几十分钟，终于快睡着了。昏昏沉沉的她突然听到有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条件反射一样地顺从答道：“平沙……”说完，呼吸彻底变得缓慢悠长起来。孔御听到后，轻声道：“是平沙落雁的平沙吗？”
　　夏日的天空早早明亮起来，微风吹动车帘，阳光时而洒进，平沙脸上忽明忽暗。
　　她于沉梦中忽然惊醒，看见对面座上的人还躺着，悄悄翻身起来。凑到孔御跟前去，拈起被甩到一边的被子，放开手指让它刚好落在孔御腰上。他一只手却从被子下放上来，平沙顿时一惊，但他没醒。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平沙想起几次他都强力逮住她的手，不由起了报复玩闹之心。她四处环顾了一下，没找见什么羽毛类的玩意儿，就捋了一缕头发去挠他的手背。
　　见他没反应，平沙不甘心地又去轻掐他手上的皮。才掐了一下，突然那只手好像苏醒过来，晃动一下，温热有力地覆在平沙手上。平沙暗叫不妙，立刻把手用力抽出来。她看着孔御沉睡中抿着的嘴角，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平沙洗漱完之后决定去找张海问问他身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她轻轻下了马车却在犯愁，遍地都是一式一样的帐篷，不知道要怎么找。清晨的草地还有些潮湿，平沙走了一圈，有时裙脚拂到脚踝上冰冰凉凉的。远处一个侍卫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平沙决定试着问问他。她才走了六七步，突然眼前一花，一个人幽灵似的出现在她面前。平沙不用想就知道是一向神出鬼没的张海。
　　“去哪里？”张海冷冷地问。平沙终于见到他，松了一口气，说：“找你问些事情。”张海道：“说。”平沙道：“孔御的伤到底如何？”张海难得认真看着她，说：“最近好多了。”平沙思索着说：“最近坐车的这段日子？”张海微微点头。平沙叹口气，道：“知道了。”
　　她回到马车上时孔御已经起身，便道：“你一会儿不要骑马了。”孔御正洗脸，闻言停下动作看着平沙说：“好。”水珠从他的发丝上滴下，沿着下巴流过喉结，慢慢滚进衣襟里。平沙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强装淡定道：“这几天你先在这儿歇着，等到了雍州给你单独置一辆马车。”孔御挑了挑眉，点头同意。
　　这时车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道：“公主？”平沙听得是华胜，便去看孔御神色，见他仿似没事儿人一样，就说：“进来。”华胜如愿见到孔御，低着头问：“早饭备好了，公主要用吗？”平沙道：“端进来吧。还有他的。”华胜偷眼看孔御，道：“是。”
　　她把饭端进来，却不打算走，平沙顺着她的意思问：“来看你孔大哥的？”说着调侃的瞅了一眼孔御。华胜支吾道：“昨夜奴听张侍卫说孔大哥伤势有些不妙，所以他求了公主允许宿在车上。奴，奴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平沙一愣，方才张海明明和自己说的是好多了，怎么又不妙？正在疑惑，华胜又道：“奴谢过公主。”说完深深一福，窥了孔御几眼，退了出去。
　　平沙回过神来，笑着对孔御说：“人家都知道谢我，你怎么不谢呢？”孔御一把把毛巾拧干，也不看她，平常地说：“两厢情愿的事情，谢什么。”平沙一窘，不知道他这话什么用意，强辩道：“我又不愿意，何来两厢？”孔御像没听到一样，端起碗来递给她，道：“趁热。”平沙一愣，不仅是趁热吃了，简直好像吞下了烫手的山芋，吐着舌头咝咝吸凉气。平沙端了碗几步逃出车厢，身后听见孔某人一声轻笑。
　　平沙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提出让他这几天都歇在马车上的建议了。当她在马车上闲得发慌的时候，本来可以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或者躺着补个觉。但当她对面坐了一个大活人，这个人还是孔御，所有曾经简单美好的生活都一去不复返了。
　　平沙此刻拿了本戏文，端端正正地坐着装样子。她眼风飘到对面去，孔御闭目凝神，不知道在干什么。养伤？或者，练功？吐纳功夫？
　　在她瞟到第十九眼的时候，孔御突然出声道：“你喜欢看戏？”平沙吓一跳，他明明闭着眼睛，怎么能知道？平沙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谁知被他一把握住了。这次倒不疼，平沙手腕处传来阵阵热意。孔御睫毛都不抬一下，说：“能感觉到。”平沙彻底震惊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闭着眼睛还能看到？这不科学！”孔御没有理会何谓科学，松开手说：“有气息。”平沙愣住，又问：“那字也有气息？什么原理？”孔御睁开眼看着一脸求知欲的平沙，叹口气无奈道：“字是我刚才看到的。你没注意而已。”“……哦。”平沙讪讪地缩回手。
　　孔御把她手上的书拿过来翻了翻，问：“你会唱？”
　　平沙说：“这个不会。”孔御饶有兴趣一样，说：“哦？那你随便唱个别的来。”平沙暗骂声作死，翻供说：“其实……都不会唱。”孔御翻书页的手一僵，道：“可昨天下午你唱了。”平沙眼皮一阵抽搐，心里哀嚎道：苍天哪，她昨天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她唱的什么？不会唱了新贵妃醉酒吧……
　　“嗯？”孔御半露锋芒地逼视着平沙。平沙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义正严辞地拒绝道：“不唱！”孔御正待再说，突然一个人跳上车来，绀衣一晃挡在两人中间。张海掂了掂桌上那个药瓶，脸色一变，竟是对着平沙厉声道：“你没有给他换药。”平沙第一次见张海露出这种凶神恶煞的表情，比孔御不遑多让，畏缩道：“不是，他他说他自己换了的。”她听见孔御道：“是我自己忘了换。”连忙点头证明自己清白。张海脸色没有丝毫好转，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不给他换？”平沙连忙道：“我不会换药。还是你来吧。”
　　张海扭过头去询问孔御，孔御脸突然僵了，道：“好吧。”他见平沙顿时放松下来，追加道：“你唱个曲子。”平沙满脸堆笑地推脱道：“算了吧。”张海立刻毫不留情地说：“那就下车。”平沙一愣，这好像是她的马车吧？但张海这个直心眼儿恐怕认准了她是个假公主，所以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平沙想象了一下一人换药，一人哼曲子的场景，眉毛一抖，当机立断说：“那我还是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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