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万里落孤雁

　　平沙和华胜跟在马车旁边步行，车里不断传来的孔御的暴喝声震荡着焦灼的空气。
　　“嘶！轻点！”
　　“你别碰！”
　　“你他妈不要弄了！”
　　平沙听得一脸黑线，华胜心急又心痛地不停的在旁边问：“里面怎么了？张侍卫怎么下手那么重呢？”又道：“女郎咱们上去看看吧？”
　　平沙摆摆手，道：“你别上去，你再一晕血，我今晚上就没地方睡了。而且听这喊叫声中气十足，绝对没问题。”她皱着眉头诅咒头顶上这轮光辉太阳，已经晒得她热得受不了了。再加上车里魔音贯耳，是个人都很烦躁。
　　过了不到一刻钟，平沙突然一个箭步跳上马车，正待要大喝一声“张海你放轻点”，孔御后背上那个巨大的红色伤口闯进她的视线，从右后肩一直向下划了长达二十多公分，新生的粉肉和鲜血混在一起，不知道几天前是怎样的深可见骨。孔御听见她跳进来扭头看她，却见她呆呆怔怔地站在原地，樱唇半张，眼睛瞪得圆圆的，额上还冒着汗珠，两腮晒得通红，煞是可爱。
　　张海停下手上动作道：“你上来唱戏？”“……我来学习一下。”平沙勉强找了个理由。张海重新开始擦拭，道：“一边学一边唱吧。”平沙皱眉道：“正所谓一心不可二用……”她的话被孔御突如其来的惨叫声直接打断，张海转过身来一脸冷意道：“什么？”平沙见孔御侧脸苍白，斗大的汗珠落到睫毛上，嘴上没门似的想也不想就顺溜回道：“我唱。”张海满意地继续上药，又道：“你认真看。你学会了，以后就你来。”平沙闻言惊愕，不可思议地反问：“我？”张海不耐烦地说：“我早就不想管他了，上个药而已乱叫什么。”孔御颤抖着嘶哑的声音说：“你以为我愿意你给我换药吗……”
　　话没说完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孔御咬牙切齿地说：“我记住你了！”也许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张海接下来也没再分心整平沙，手上劲儿好像也放轻了些，孔御顶多是闷哼几声。平沙看着冷汗涔涔往外冒，如果下次要她来，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
　　平沙想着想着灵光乍现，却谨慎地等着张海换完药后才说：“随队的应该有郎中，不如找他来上药。”张海摇头道：“他不行，上次就是他来的。”平沙反应几秒才明白来他的意思。这个随队的郎中正是上次给孔御治伤的那一个，他自是清楚孔御和刺客打斗时候伤在哪儿，再让他瞅见孔御这一身的伤，解释不清原因。
　　平沙又开始思考，孔御却说：“你就当练习处理伤口了。”张海收拾了用过的血带往出走，临走前撂下一句：“随你练习。”平沙哭笑不得，问孔御说：“他平时不声不响的，怎么一到你这里就这么大火气？”孔御笑笑说：“那你得问他。”平沙见他笑，一下愣住。孔御弯着唇角说：“怎么了？”平沙回过神感觉耳根子发烫，道：“没没怎么。你现在穿衣服吗，还是再趴一会儿？”孔御道：“你扶我一下。”平沙连忙坐在旁边，握着他左胳膊往上抬，触手处一片炙热。他坐起来，平沙夸张地紧紧闭住眼，孔御笑道：“当时在王宫里也没见你这样。”平沙郁闷地说：“我当时是被血吓住了好吗？你站稳了没？”孔御撤手道：“好了。后退一步坐下。”平沙依言而行。
　　孔御一边穿戴一边道：“你难得这么听话。”平沙道：“我哪里有不听话过？”“将军府里整天想着往出跑，顶撞嫡母，出去祈福暗藏兵刃。”孔御冷静地数完了这一些事儿之后，又附加了一条，“还把我咬了一口。”平沙立刻一一反驳道：“被强嫁去不想去的地方不该逃吗？有人欺负我不该还嘴吗？出门不带防身的怎么行？”孔御又道：“还醉酒。”平沙一下梗住了，强辩道：“好喝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喝？”孔御敲了敲平沙的脑袋，道：“那你喝完酒就硬拉着别人不准走怎么说？”平沙愕然睁眼，孔御似笑非笑地睨着她，眸光闪耀。
　　“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孔御调侃着，却见平沙突然冷下了脸，别扭地别过眼去。孔御没再说什么，他跳下了车。
　　接下来的两天平沙都有意回避着和孔御说话，白天里不是跑到宣祜那儿就是跟着车队走着转悠，入夜了淡淡应答几句就睡觉。二王子见她没事儿就在下面晃悠，打马经过时居高临下地问了一句：“你那么嫌车里闷吗？”平沙只能点头。二王子大概看不惯她没有规矩，一言不发地就走远了。剩下平沙百无聊赖地用鞋尖踢着路上的石子儿，华胜眼巴巴地瞅着那辆马车。平沙不敢见孔御，但她也不愿意让华胜去见孔御。
　　她意识到自己这一想法之后，越发自觉无可救药起来。她咬了咬嘴唇，盯着华胜水汪汪的眼睛看了半晌，终于咬牙道：“你想上去就去。”华胜立刻感激福身道：“多谢公主。”瞧着她一身粉衣裳欢欢喜喜地上车去，平沙几个深呼吸，还是忍不住狠狠翻了个白眼。
　　下午时候平沙坐到宣祜车上去，凉爽惬意地歪在一边，长叹道：“明明是往北走，怎么我觉着越走越热了？”二王子哼一声道：“你一天到晚不能安分坐着，热也是活该。”平沙瘪瘪嘴，无话可说。二王子抿一口茶望着这几日有些清减的宣祜道：“今晚就到雍州了，进城后可以好好休息。”宣祜露出一个微笑，道：“好。正好我这几日身上乏倦。”
　　平沙直起身，喜道：“今晚就到了？”二王子悠然说：“是啊。”平沙作想起一事状，道：“对了，我有个侍卫，身上伤还未愈。能不能在雍州买辆马车？”二王子皱着眉思索道：“这个……”平沙急说：“稍微过得去，能坐人就好。”二王子一笑，道：“自然可以。”平沙心情大好，认真地说：“多谢二王子。”宣祜说：“他伤口未愈，这一路劳顿下来岂非要恶化？该让陆郎中过去看看。”平沙心道可看不得，看了就惨了，说：“不用了，他体格健壮，几天都没见怎样。陆郎中也要休息的。”宣祜也没把这事多么放心上，见平沙说不用，也不坚持，倒是二王子在旁边古怪地说：“看不出来你对这些人还很上心。”平沙心里一突，呵呵笑道：“他是我爹的亲兵，不敢不上心些。”
　　二王子停下来若有所思，忽道：“他叫什么？”平沙一愣，说：“孔御，防御的御。”她忽然想到，孔御大概是他的化名，不知道他真名叫做什么？想了想觉得，这个人能让自己知道身份已经是极限，她再要知道姓名，恐怕到时候要走就没那么容易。不由一阵黯然。
　　马车辘辘声滚入黄昏，雍州的官员们很是热情的迎了出来，几人团团围住二王子，极为殷勤地说道：“王子您请。”平沙在一边看呆了，问宣祜：“二王子的名声有这么大？”宣祜笑着点点头。最后安排宣祜平沙等人住到城中有名的鸿宾阁，二王子也同去，只不过才打点好就被众人邀去宴饮，他感叹一声盛情难却便施施然走了。
　　平沙自己住一个单间，因为只留一晚，收拾的东西也不多，她不惯华胜在屋里伺候，就叫她回房去好好休息休息。
　　房间在三楼，打开窗户可以看到街上走动的人马车辆，有人骑马经过，在街上带起一路飞尘，奔向了天边晚霞如锦，似梦似幻的地方，渐渐消失不见。平沙心中起意，看着那朵云霞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平沙闻声回头，见孔御阖上雕花门，站在门口，问：“看什么呢？”平沙说：“云彩很美。”孔御笑笑走进来坐在椅子上，一摸茶壶温热，就拿了两个茶杯倒满，一边说着：“喝茶吗？”平沙抿了口茶，说：“我已经跟二王子说了添一辆马车的事了，明天启程后，你可以单独坐车。”孔御握着茶杯的手一僵，手指用力的按住杯壁，半晌才压住情绪道：“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平沙愣住，慢慢摇了摇头，说：“没有躲着你。”
　　孔御嘭一声把茶杯放下，冷冷地盯住平沙的眼睛。平沙对他这样的神色真是再熟悉不过，不管是当时在将军府，还是后来在越王宫，每次看他，都是神色冰冷，不曾对自己有过半点好颜色。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对他无比的信任。可到最后终于真相大白了，这个人不是什么将军亲兵，这也罢了，她也不想知道他什么身份。最让她难堪的是，孔御居然那么轻易地就能说出杀了她三个字。当真是半分顾念也无。
　　她的那些小心思不为人知的转了半天，就只换来这么绝情的三个字。她心里只有一片酸涩。
　　平沙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说：“孔侍卫，还是这个表情比较适合你。以后就一直这样吧，你对我笑，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孔御微恼，仍强自放柔了脸色，问：“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平沙笑笑：“想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听话，押不到叶城去，就要诱着我心甘情愿地跟你去。”她想了想又说：“你是不是也这么对华胜了？想一起拿下我们两个吗？”孔御听她又提起华胜，怔了下，心里无名火起，冷笑道：“你不信我，我说再多也无用。你怎么不觉得我还想着人鬼不知地杀了你呢？”平沙闻言心里更是委屈，索性大叫道：“我是这么觉得！”
　　话音落下，孔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慢慢站起来，声音低哑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杀你。那天只是为了吓住你。”平沙话说出口已经后悔，闻言一愣，又听他语气淡漠地说：“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就走到门口走出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那门“哐”一声，像是不堪重负。平沙只觉得孤单像潮水一样围拢了她，眼眶酸涩，她忍住泪水，静静趴在桌子上。她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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