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笑谭

　　回山途中，有一顶小轿停在山下。官差掀开轿帘，从里面闪出来一身便衣的凤凰山县令，毕恭毕敬的行了礼。说自从白公子来到凤凰山之后，下官从未探视过，实在有失礼数，恕罪恕罪。
　　又说，下官听村头汇报，白公子收留孤苦女婴，不惜贩卖自己的田产，实在是可敬可敬。但是下官明明拨过一笔银子留给凤凰祠修建之用，怎会让公子沦落至此？下官大为不解，立刻查账，才发现是下人疏忽，一直留在库房里忘了调拨，实在可恶。
　　下官已经狠狠处置了他们，亲自带着银子来到凤凰山，当面交给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官差上前，端着一个木匣子。
　　县令又问，不知公子还有什么难处，下官必定不敢怠慢。
　　白道士莫名其妙，说，怎么平白无故的，特意跑来送钱给我？
　　公子说笑了，都是职责所在，关照百姓，怎么能说是送呢？县令说，我还命令衙役，从镇上购来新衣，给凤凰祠内的孤女换上。这里还有三套崭新的道袍和常服，都是为公子准备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还有新衣服？白道士更惊讶了。
　　这是当然。县令见他实在愚钝，便提醒着：明日驸马爷和知府都要来凤凰祠，要是让他们看见这里的姑娘全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实在有碍观瞻，岂不是下官的过错。
　　又说，我听人说，公子在山上的住处实在寒酸，为了避免驸马爷伤心，还是尽量不要让他们上山了。
　　这个还请县令放心，道士插嘴，山路崎岖，驸马爷的仪仗爬不上去的。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万一知府责备下官疏于修路......县令急得满头大汗，砸了砸手心，说，可是连夜修路也来不及了！
　　有了！县令命令衙役：马上去找附近的村夫劳力，连夜修路，只修前面一段，做做样子就好。
　　他说，只要白公子不将驸马爷他们引上山就行。
　　何必劳民伤财啊，白道士连忙说，这么晚了动工修路，万一有人受伤该怎么办？
　　不如就说白公子平时住在村子里，这样也能掩饰一时。有个衙役出主意。
　　没错！不过住在谁家呢？县令眼珠一转，说，这凤凰村里最体面的，就是王家吧？
　　他带着衙役，匆匆忙忙的去王家交代事情去了。
　　一想到日后就要和这种官员共事，还得陪他们演戏，欺上瞒下，白道士就头疼无比。
　　可是如果得罪了地方官员，凤凰祠往后的日子就没戏了。
　　白道士从琴套里掏出仲尼琴。
　　琴声愈发焦虑，不复往日的平静悠扬。
　　道士听了一会儿，借口小解，推门走了出去。
　　夜色中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远处。
　　红衣白裙，眉目清秀，正是阿怜。
　　她听得入神，发现道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隐去身形了。
　　姑娘好脚程，山上山下，随时往返。既然如此，又何必在贫道面前摆出卖力爬山的样子呢？道士问，看来从此以后，白道士不用担心姑娘会被村头小混混欺负了。
　　阿怜看着他，没有露出一点惊慌失措的样子，而是继续眺望着小茅屋：先生这样的好人，犹如无暇白玉，怎能困于宫墙之内，或者落入官场泥沼之中呢？
　　她问，道长可有两全之法，不但能够帮助先生保住凤凰祠，还能避开官场纠纷，使他继续不染红尘观云听风？
　　姑娘想帮他？
　　阿怜缓缓点头，问，道长可曾听说过黄帝和白泽的故事？
　　道士说，听说过，上古时代，有一位道士游览昆仑，遇到灵兽白泽。白泽知晓天下之事，避凶趋利，现世之时就是天子治世圣明的祥瑞之兆。黄帝十分高兴，封了道士为国师，还将他的住所改为白泽宫，大兴土木。
　　可是这和白道士有什么关系？道士说，你只是一只黄莺，根本帮不了他。
　　恨不能成为白泽啊。
　　阿怜擦了擦泪水，回头看了看小茅屋，随后化作一股清风飞去。
　　看来还是得求助青龙白龙。
　　道士写了一封符咒烧给青龙白龙，让他们来凤凰山走一趟，急急如律令。
　　到了第二天清晨，东方泛起鱼肚白，白道士穿着县令新赠的道袍站在村头迎接驸马爷的仪仗。知府的小女儿也在队中，冲着爹爹点了点头，然后对着白道士眉目传情。
　　驸马爷寒暄几句，便开始大倒苦水，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得志。白道士无精打采的听着。知府又见缝插针的让小女儿过去帮白道士拿拿拂尘，掸掸衣袖。
　　地方官员汇聚一堂，趁机大谈特谈白道士的功德，以及自己多么多么重视凤凰祠，其乐融融的往凤凰祠走去。
　　无风。
　　青龙白龙还是没有出现。
　　道士暗中连发三道符咒，杀人的心都有了。
　　忽闻一声啼鸣。
　　空中连番振翅，一群一群的鸟雀飞了过来，络绎不绝的落在凤凰祠的墙头和树枝上。
　　大小官员们十分惊异，纷纷抬头看着这幅奇景。
　　先是喜鹊，然后又是一群山雀、黄鹂、画眉、锦鸡.......远方的天空，还有大雁成队飞来。
　　它们不怕人，也不聒噪，颇为有序的静候在此。就连凤凰祠的女孩都惊讶的跑了出来观看。
　　人群中没有看到阿怜。
　　突然，凤凰祠传出一声嘹亮的啼鸣，随着啼鸣呼唤，天光流转，浮起五色祥云。
　　旭日东升，喷薄天光，亮彻四方。山峦，大地，屋檐，枝头，全都染上了明亮的日光。
　　第二声啼鸣，旭日收光。
　　有一只金翅的凤凰从祠内飞出，翙翙其羽，天地失色。
　　周围的鸟群一起躬身啼鸣，追随而上，百鸟朝凰。
　　县令第一个跪了下来。
　　驸马爷和知府的下巴都快掉了，在这神光之中目眩神迷。
　　凤凰振翅，缓缓向仪仗飞来。
　　村头激动过头，已经昏了过去。
　　地方官员也跪了一片，合掌向天，祈祷不已。就剩道士和白道士站着。
　　金翅凤凰径直飞向白道士，在他身侧低徊盘旋。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问君归期未有期，朝来复返薤上露。
　　它叹口气，恋恋不舍的长鸣三声，深情哀切，然后昂首飞向东方，慢慢消逝在天际。
　　天光合拢。
　　鸟雀们也散去了。
　　过了好久好久以后，官员们才从地上站起来，各个露出兴奋过头的脱力表情。
　　片刻之后，知府反应过来，冲着白道士拼命作揖：仙人啊仙人，您在凤凰祠里养了这么大的一个祥瑞，怎么至今守口如瓶啊！
　　这可是天大的祥瑞！八方该帝泽，威凤忽来宾。驸马爷也很激动，必须立刻上报圣上！
　　拍马屁的事情，效率一向很高。
　　三天过后，天子龙颜大悦，亲自为凤凰祠题字立碑，封了白道士做瑞云真人。
　　有了皇帝的御笔，凤凰祠不用再愁银子的事情，还有许多文人墨客来这里观瞻圣笔，沾沾凤凰的祥瑞。凤凰祠的香火再起鼎盛起来。
　　凤凰祠里的女孩也没人敢惹了，大家说她们都是侍奉凤凰的小鸟，总有一天会被凤凰召走的，就如一百六十年前那群女孩一样。
　　人人欢欣鼓舞，只有道士高兴不起来。白道士也很揪心，他找不到阿怜，担心她被小痞子劫走了，于是拎着降龙木气势汹汹的往小痞子家里赶，走到半路，大概在凤凰祠以东半里路的草地上，突然捡到一只半死不活的黄雀。
　　道士认得她。
　　可怜的姑娘，为了假冒凤凰，已经耗尽了毕生的修为。
　　白道士将它捡起来，细细捧在手心，然后揣进怀里，打算带回去养。
　　不用找阿怜了。
　　道士决定撒个谎。
　　她就是那只凤凰，已经回到天上去了。
　　是吗？
　　白道士有些迷茫的看着天空，她离开的时候，为什么要哭呢？
　　天高九重霄，云深不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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